玉帘娴熟地一招手,对一旁静候的侍女说道:“药娥,去给这位先生抓药。”终古无绝埋头暗忖:原来这些女子叫“药娥”,好生奇怪的称呼。只见那药娥接过终古无绝手里的药方,款款地出去了。只听玉帘又说道:“先生请勿担心,‘大司命之泪’便是鳞跃岭南边儿的一口井,井中之水奇妙,名为‘鉴魂井’。古有记载,临鉴魂井水可见三生、过去与未来。一说是大司命之泪。还请先生稍作等候,待在我这里服完药,住上几天再走。” “听起来专门针对我的失忆,那便叨扰。” ······ “过了三日,确有好转,我想起自己原来叫‘终古无绝’,是个闲散的道人,云游四海只为编撰一本志怪集。这件事我也记录其中,没想到被你看了去。” 竹林中浅浅传出一声叹息,岑松月听着他说完整个故事,不由得唏嘘道:“原来先生与我那么早就结识了,那本志怪集是不是叫《刍狗宝鉴》?” 终古无绝道:“对对对!‘万古经川’系我住所,改日你若来到鳞跃岭南,记得到万古经川来找我,我请你喝酒!” 岑松月笑了笑说:“先生客气了,不过鳞跃岭南确有此井吗?” 终古无绝一愣,道:“我不也是听你说的吗?”二人沉默良久,“那如若岭南没有,可再向南行,郁清州的医馆便是你家,那处应该有法子治好你的失忆症。” 岑松月思忖道:“杏花醽醁楼?恕我冒昧,这个名字怎么听起来那么像酒楼。” “老实说,你家名字很奇怪,那里也尽是奇怪的人。后来我去找你的时候,药娥们说杏花醽醁楼没有叫‘玉帘’的人,奇也怪哉,怎么可能会没有······” 终古无绝还在兀自说着什么,但是岑松月已经听不进去了,他蓦地回想起那日在四味阁时,占风碏对他说的话——“······夜明岑来自何方,我实在是不清楚。夜明岑对此事严防于口,从未提及······” 那“玉帘”又是谁? 思及此,他忽然心生不安,似乎是陈年旧事堵在心口呼之欲出,却又毫无头绪,仿佛一团被猫儿抓乱的线团,剪不断,理还乱。他急急打断终古无绝:“先生,恕我唐突,烦请您别再讲了······我、我有些乱······”岑松月眉头紧蹙,表情凝重,木头似的呆坐在桌前。 万古经川叹道:“也罢,剩下的你便自己寻找其中缘由吧。此去经年,不知何时才能再与小友重逢,我便教你一套剑法,防身如何?” 岑松月回过神来,正色道:“怎能劳烦先生这般费劲心力?不才便拜您为师吧。”话毕,当即朝东南西北四方各磕了头、作了揖,再起身时面前却凌空出现一把红穗八面宝剑。 “剑名‘不由分说’,剑法‘杏雨飞花’,握好剑。” 岑松月依言握住饰了绿松石的剑柄,剑沉而锋利,却在握住剑的一瞬,似有一双无形之手推动着自己的手臂运劲,竟不出一刻钟便将剑招使了个七八式。 “我知你素来只通晓岐黄之术,对武学约莫是一窍不通的,不过我在此设下阵法,你每日晚上都可来心境修习剑法,届时我不会再来。小友,吾会在万古经川等你······” 岑松月愧道:“先生说笑了,我现在对岐黄之术也是一概不通的······”说罢从床榻上惊坐而起,发丝凌乱,喘着粗气,似是做了个什么梦。可低头一看,手中握着的分明就是不由分说——木胎红漆鞘身,饰绿松石,鞘尾上用小篆刻着“不由分说”四个金字。岑松月不可置信地将剑抽出三寸,锋利剑刃一如心境中那般雪亮。 忽听见门外传来一些轻声细语,仔细辨听之下发觉是常芙。她问:“师父父怎么还不起床呀?” 常笑耐心地回答她:“险是累着了,让他多睡会儿,你先跟······这位素荣哥哥一起去玩好吗?” “好呀!素荣哥哥······” “常芙,随我来吧,我们去那边看莲花······” 一阵小跑的声音由近及远了,再看窗外,金光已经透彻整个雾海,照射着七彩的烟岚,嬛嬛袅袅如仙子舞动霓裳一般。岑松月估摸着多半是辰时了,赶忙穿好衣服鞋袜,间隙中瞥见纸糊的房门上投着一个瘦削而挺拔的身影,不肖想,是常笑的。从侧面看,最为显著的是常笑的喉结,如同半颗不大不小的核桃,如若吻上去,该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岑松月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险些惊出一身冷汗——他忘了自己是残魂,不会出汗了。但着实吓得不轻,再细看,是常笑的鼻梁,走势温润,如写意画中漫不经心的一笔山峦的轮廓,没有半点拖沓,直勾勒到唇峰,连带着一丝险峻的意味······岑松月这样想着,思绪忽然被这熟悉的门带偏了······貌似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扇门?仔细回想了一番后,似乎回忆起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蓦地恍然大悟,错愕地睁大了双眼,他想起心境比试中的事情了——便是心境中那扇倒塌的门扉!难不成,夜明岑最怕的事情,就是与自己徒弟欢好之事?他二人居然?岑松月模糊地重建着思绪,告诉自己说:“不,我就是夜明岑······”思绪乱成一团,他不敢置信地颤声问自己:“我与常笑······欢······欢好过?”随即又想起夜明岑常看的书,《异草奇花录》扉页的龙阳春宫图出现在脑海中,“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 常笑在门口候了约莫三炷香的时间,迟迟不见岑松月出来,思来想去还是轻叩门扉,叫道:“师尊,师尊?你起来了么?” 岑松月闻言慌乱地收起杂书,理了理斗篷,携了龙鳞伞,脚步沉沉地走过去将门开了。常笑要比他高出些许,抬眼便看见常笑那显著的喉结,岑松月顿时有些羞赧的避开目光,却听常笑说什么要带常芙去见见辛秀城,于是目光不得不与之相接,生涩地说道:“嗯······这就······走吧。” 常笑觉察出一丝不对劲,抢在岑松月关门之前殷切问道:“师尊可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这番关切可着实让岑松月更加难为情,可岑松月如若伪装,却也是决计看不出什么的,于是他缓缓道:“无妨,只不过梦中得了一件宝物。”说罢便将身后剑袋取下,予常笑观之。“此剑名为‘不由分说’,便是《刍狗宝鉴》的作者赠我的,他还传授我一套剑法,我已经拜他为师。” 常笑看罢,啧啧称奇:“竟有如此神通之人?不过师尊也要小心为上,此人能随意进出你的心境,想必武学必在你我上乘。”说罢仔细收好不由分说,交还岑松月。 岑松月束好剑袋,负背欲行,又停下,对常笑说道:“以后,我想不用‘岑松月’这个名字了······因为我······我是夜明岑。”这一次,他没有再问常笑是或不是。 常笑听得有些痴了,良久才回答道:“弟子明白。”四目相接的一瞬,常笑仿佛在他流连的眸中看见了旧事翻涌······常笑心想:或许是他记起什么了? 三人携常芙走过三段浮桥,从天枢、天璇、天玑三岛穿过,直奔天权岛。天权岛的小岛主便是辛秀城,系七星屿第二代弟子中的颔坐,为人做事从来清正不阿,如同性情温和的闲云野鹤一般,功法学得精妙上乘,却一直不曾收徒。问起其中缘由,便说是没遇到投缘的弟子。当下正好可以把常芙交付给他照顾,一来正好可以弥补上他首席弟子这个空缺,二来让常芙跟着辛秀城正好可以学些修身立命的本事,交给他也放心。就是不知道他肯不肯卖这个人情了,常笑打算试试看。如若不肯,便交给瞿胤飞,他的弟子中亦有两个女娃娃,便是京墨与青璃。 很快便到了辛秀城的住所,常笑算是第二次来,竟与记忆中的屋舍出入极大。以往他来到这里,房前屋后种满了各色奇花瑞草,各种珍奇灵药。而今再登岛,却见房前屋后开辟了一大片的菜畦,种的尽是蔬菜瓜果。细看之下,多数竟都是胡萝卜。这种从塞外弄来的种子也算珍贵,就是不知道何时起,他师兄居然改吃素了? 那西墙之下,正是辛秀城,他正给菜畦松土,听闻人声,便往这边瞧过来——“哟,好巧,全家都上我这儿做客来了?”只见他系着襻膊,露出洁白的双臂,双手却沾上新鲜泥土,不疾不徐地在水池旁洗净了手,才过来与他们落座倒茶。辛秀城瞧见那小姑娘一双笑靥如花,笑得招人怜,于是问道:“常笑,你女儿的名字叫‘常芙’,我没记错吧?” 常芙笑嘻嘻地抢答道:“对!”见状,辛秀城喜形于色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常笑心下揣摩这事儿估计能成,于是趁热打铁地说道:“师兄好记性,印象里,你们好像也就见过一次?” 辛秀城思量片刻,道:“似是两百多年前了,那时的她是尚在襁褓中的婴孩,如今都长这么······哈哈哈。”说到这里,辛秀城有些尴尬地干笑了两声。“想必是你们衔蝉族中的奇异法子······” 常笑毫不避讳地说:“没错,不过到时候术法解开,她就会慢慢长大了。”说罢怜悯地看着这孩子,心中不由得拧了个结。 在场诸位皆有些诧异,原来常芙不长个儿的原因竟然是常笑有意为之?不过谁也没问起其中缘由,常笑也不愿意过多透露。只听常笑问起女儿来:“常芙年岁几何?” 常芙歪着小脑袋,似在思考,未几,答道:“小芙娘两百七十八岁啦!” 常笑解颐,对辛秀城说:“师兄,此次前来是有件事想拜托你。” 辛秀城道:“请说。” 常笑道:“我与我家尊师马上要启程下山出海了,念及幼女两百多年来一直在三师兄家中叨扰,深感愧疚,便想着,该带她拜师了。”说话间,常芙已经兀自跑去菜园子边上扑蝴蝶了,常笑看着女儿,轻叹了一声,继续说道:“听闻师兄的首席弟子之位一直空缺着,如若不嫌弃幼女娇憨鲁莽,便收她为徒吧。” 辛秀城的目光追随着上蹿下跳的常芙,从善如流地说道:“哪里的话?师弟见外了。我瞧见这孩子便心生欢喜,既然你有心将她送来我门下,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罢,捏了个诀,辛秀城手心中出现了一大一小两枚古朴的银戒,与常岑二人契戒相差无几。 这边厢,常芙也是个懂得来事儿的,忙收了心,小跑着去到辛秀城面前,扑通跪地,虔诚拜道:“请前辈收我为徒!”说完笑嘻嘻地摊开手心,飞出一只白色蝴蝶,逗得辛秀城好不开心,当即为她右手尾指戴上契戒。 他牵着常芙起来,说道:“以后你要虚心受教,让为师来保护你。” 常芙听了欢实地不得了,乐得绕着石桌跑了好几个圈,一边跑一边喊道:“我也有师尊啦!”逗得在场众人捧腹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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