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地伏在男人背后的少年,偏头看着这一幕。 他不说话,也没有表情,像是无心观赏哑剧的观众。 少年又把视线落在男人的侧脸上,有细微的汗珠从他的皮肤上渗出来,打湿了额发。 男人的眉骨高耸,压着眉时更显得坚毅而锋利。 黑暗不会影响少年的视力,黑暗中的一切于他而言都纤毫毕现。 他是埋在地下多年的尸骨,是见不得光的亡魂。 就算出了塔,也无处可去。 这世间容不下他。 是做一把好人,还是拉一个垫背? 他漫不经心地思考着,从塔底如烟雾缭绕般升起的亡魂已经轻轻地伸出手指搭在他的脚踝上。 贺烈的指尖已经摸到了粗糙的石壁,结界就在眼前了。 下一秒,他只觉得背上一轻,方才伸出手脚乖乖环在他身上的少年已经张开双臂,整个人像是一只被子弹击中的白鸽一样坠入黑暗中。 抓在白鸽脚上的是一只面目可怖的亡灵,他和方才挤进来的第一个亡灵不同,他有着宽阔的肩膀,下半身却不是腿,而是像蛇一样拉长蜿蜒的尾部,连接在断成两截的躯壳上。 让人联想到阿拉丁神灯,却比之恐怖数倍。 白鸽的周围尽数是这样拖着蛇尾的亡灵,他们的尾部根植于承载罪孽的躯壳上,永远不得逃离,永远无法转世,所以表现出来的表情才这样狰狞。 而他们现在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容器。 数以万计的亡魂暴起,黑色的烟雾因为争夺而形成强烈的气流,苍白的少年瞬间被黑雾掩埋。 楼行鹤于一片黑暗中闭上眼睛。 即使这样的场景已经重复过无数次,但他们的脸依然让人感到恶心和厌烦。 这些亡魂已经在上一个容器中喂食了不少,烈性有所消磨,却依然贪得无厌。 可也不怪他们。 让他们死去的人才是罪魁祸首不是吗? 在被亡灵啃食灵魂和血肉的时候,楼行鹤恍惚之间能感受到上一个容器的悲鸣,她的灵魂也成为了众多冤魂之中的一个。 才二十出头啊。 还是学生,家境优越,才貌出众,却因为被选为容器成为了此刻张开獠牙放肆撕咬的恶灵之一。 这些人本来应该都有自己的人生啊…… 楼行鹤放任她在他颈间深深的一咬,整个亡灵消失在了他的身体里。 没关系的。 所有罪孽的最终归宿都只有他。 “咻——” 空气发出爆破的尖锐声音。 金光乍现的时刻,犹如旭日。 然而这塔内,不见天日,从无窥见天光的时刻。塔外摇曳的火烛是没有这样炽热的光的。 楼行鹤猛地睁开双眼,就见男人一手持剑,破空而来,剑锋所过之处诸邪避退,魑魅魍魉在接触到他的一瞬间化成灰烬。 “你这小鬼!”贺烈咬牙骂了一声,“抓紧了!” 少年的身体已经遍体鳞伤,最夺目的是他脖颈处深深的伤口,这些伤口都不见血,却有着极深的色泽,像是皮肤腐败的颜色,还往外渗着黑气。 甚至连他消瘦下颌上都有被黑气腐蚀的痕迹,白的愈白,黑的愈黑,像一只被殴打了的三花猫,看起来可怜极了。 贺烈的剑锋虽然将亡灵斩落不少,但依然挡不住它们的觊觎之心。 黑影前赴后继,浓稠的黑雾让木剑发出的金光都不能穿透五米的距离。 这无穷无尽的什么时候是个头? 而方才卡在洞口的三个亡灵汇集而成的躯壳,也相继冲入结界。 结界泛起蓝光,它们全部解体变为黑雾,将原有的躯壳弃如敝履。 ——因为最完美的容器出现了! 不知道多久,一击之后,贺烈剑尖点地换取片刻的喘息。 亡魂太多了。 蚁多咬死象,即使是他,也开始感觉到了疲惫。 他将少年往上掂了掂,手臂从少年的腰部来到了他的臀下,这样的姿势能省些力气。 少年也乖顺地伏在他的颈间,连呼吸都轻得听不见。 贺烈颦眉,这样打下去不是个办法。 他右手持剑,在左手掌心轻轻一划。 鲜血瞬间覆于剑面,一滴也没有落在地上。 少年闻到鲜血的时候颤抖了一下。 他突然开口,声音像是午睡惊梦般游离:“你走吧。” “我出不去的。” 他的双手环在贺烈的脖颈上,身体因为被贺烈抱起而高出一截,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贺烈。 少年突然笑了。 他的脸颊和下颌都有被亡灵啃噬的痕迹,长发凌乱,如同蜿蜒的蛇类盘旋在身后。 笑起来时琥珀色的瞳仁却像是纤尘不染的水晶。 或是深山处有阳光照耀的浅潭。 两眼弯弯,睫毛垂顺。 纯净。 天真。 这个可能从来没有见过光的少年竟然能露出这样的表情。 贺烈听见心“咚”地捶了一下。 不过他无暇顾及。 男人长眉挑起,笑起来的时候带些张狂肆意:“小鬼,你可能没见过什么叫技术。” 话音未落,贺烈横剑一挥,木剑瞬时金光大盛,围绕在周围的黑影融化扭曲,霎时间,他们的周围空出了一个半球形的中空地带。 他助跑几下,蹬壁上前。 无数黑影在短暂的停滞后蜂拥而来。 贺烈在空中斩划十字,结界再次泛起蓝色波纹。 结界越来越近,楼行鹤闭上眼睛。 他曾经无数次想要从这里出去,都被这无形的结界拦在地底。 这结界是无法破除的。 即使身边这个人剑意了得,也无法撼动这个结界。 他知道的。 不该抱有希望。 没事,这个人还能出去。 在这漫长的时光中,第一个将他护在身边的人。 他放他一条生路。 突然,血液的腥甜味道涌入口鼻,贺烈的血液所含阳气至纯,楼行鹤只觉得嘴里的热流美味至极。 他震惊地睁开眼睛,就见男人用被划开的左手捂住他的下半张脸。 下一刻蓝光大盛。 他听见耳边如玻璃破碎的哔啵声。 他们一起被蓝色的结界吐了出来! 空气中弥漫有火把燃烧的味道,有风的味道,有尘土的味道。 他、他出来了! 楼行鹤不敢置信地向下望去,就见追逐他们一涌而上的亡灵全部被结界拦在了里面。 整个结界犹如一扇玻璃门,将一张张扭曲挣扎的脸挤得扁平。 贺烈揽着他向上攀爬,粗糙的岩壁让他这个动作轻松不少。 见到楼行鹤惊呆了的模样,贺烈笑道:“小鬼,你不会以为我只有力气,没有脑子吧?”
第76章 坛子 少年脸上震惊的表情还没有消失。 贺烈从他仍显呆滞的眼神中看出了他对于上句话的默认。 真是该打。 感情这小鬼真把他当成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傻子? 贺烈气得咬牙, 方才他在塔底攻击亡魂时就发现了,它们会躲,但都躲不远, 停留的高度差不多是同一个平面。 就像是一个透明的罩子照在它们头上一般。 所以结界对于亡灵是有用的。 但是这些亡灵可都是从塔尖进入到塔底的。 所以这结界是可进不可出。 ——对于纯粹的阴气而言。 因为被大章鱼怪的触手和被它拖进来的人, 是可以到达塔尖的。 因为他们是活物。 这也是他感受不到结界的原因。 所以他在越出结界的时候, 用沾了他血液的剑锋划出十字,又给小鬼喂了点自己的血,并且捂住他的口鼻,就是为了模糊结界对阴气的感知。 好在贺烈阳气极为充足,结界果然被迷惑了。 他们成功逃离了出来。 冲出了结界,后面的路便轻松许多,鸡蛋大小的洞口已经被扩张得能容纳一个成年女性的肩膀。 贺烈两下劈开洞口, 护着少年一跃而出。 “小鬼, 我们出去了。” 他们站在高高的塔尖, 从上俯视而下, 火把燃烧得热烈, 在墙壁上投下红色和黑色影子。 光与热。 久违了。 两人身上都说不出的狼狈,少年白色的长袍早就被撕得七零八落,全身都是青黑的伤痕, 脖子、腰、脚踝, 看着站都站不稳。 而贺烈也好不到哪儿去,亡魂虽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致命伤, 但是那一番战斗也将他的体力消耗大半。 他的后背被亡魂的利爪挠出数道血痕,血痕周围还残存着一些青灰色的痕迹, 应该是亡魂被他的血给烧死了。 别说, 这些脏东西沾着皮肉还真疼。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还是从这里出去。 “还能动吗?”贺烈俯身问瘫软在塔尖的少年。 少年还有些呆愣, 几秒后,他缓缓地点了下头。 然后下一秒,他就险些从塔尖摔下去,被贺烈一把捞住。 少年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腿,好似它们都不是自己的。动作之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笨拙。 “怎么,和自己的腿不是很熟?”贺烈随口说道,没想到少年傻愣愣地点点头。 “不、不是很熟。”他用力在自己的小腿上掐了掐,眉毛因为后知后觉的疼痛而颦蹙起来,“在里面,是飘的。” 贺烈的目光落在他极为纤瘦的腿上,几乎没有肌肉线条,纤细得仿佛撑不起这个身体。 是长期没有运动的肌肉萎缩。 这也能解释塔里的少年为什么神出鬼没,连贺烈都没有听到他走路的声音,因为他在塔底是以【鬼魂】的形式凝结的,这孱弱的身体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贺烈背朝着他蹲下,把少年背起来,不知道是喝了他的血的原因,还是因为出了结界重新接触到了阳气,少年的身体明显变重了不少,也渐渐有了体温。 虽然还是病恹恹的,但好歹不是碰一下就要碎了的模样。 起码是个活人了不是? 在贺烈看不见的地方,伏在他背上的少年乖顺地把脸颊贴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嗅闻他的味道。 少年的眼睛眯着,睫毛温驯地垂下,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浅灰色的阴影。 他嘴角向上翘着,把如愿以偿藏进了弯起的弧度里。 “喂,把脸偏过去。”贺烈被背上人的呼吸弄得脖子痒痒,方才在塔里少年的呼吸几近于无,而且又在打斗,他没什么感觉。 现在少年的呼吸带着温热的体温,弄得他脖子上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嗯……” 等到贺烈有些不耐烦的时候,少年才从鼻腔里挤出来一个鼻音,温热的气流让贺烈想把他甩下去,他才慢吞吞地撑起脖子,换了个方向把头埋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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