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是疼在谢明的身上。 若非是修行练剑所必然,谢明其实并不舍得言翊吃哪怕那么一丁点儿苦。 他同言翊在一起的那两年,虽然居无定所,但他也从未让言翊风餐露宿过。 他其实一直都在尽力给言翊最好的。 包括让言翊一人在这个世界上活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不算自私,毕竟若真是深究,就连他自己都无法笃定当初的八月飞雪有没有带上逃避的意思。 他其实也很想给一切的一切一个结果。 他的剑意已经没了。 以他的心境,再也寻不回来。 所以当初的他认为自己的死其实有些“两全其美”的意思。 既能让自己解脱,也能还言翊一条命。 殊不知这其实自己自己的想法。 他把言翊一人丢在这个世界上, 让他尝过万千苦难, 就连流眼泪,也只能趴在自己的尸体身边, 小声地祈求自己能不能醒过来。 然后抱一抱他。 他那徒弟心中没有什么很大的志向,十三年守在这个偏僻的地方, 只是盼望着自己可以醒过来而已。 谢明难受得五脏六腑都在疼。 像是血液被什么力量控制强行倒流,全部汇入他的心口,然后又因为心口装不下而要从唇间溢出来。 谢明于世间行走闯荡,一路随性不羁,做事虽无厘头,但也从未因为什么事情后悔过。 他此生后悔之事唯二—— 一是因为对言翊动情而后悔接受死在他剑下的命运,二是后悔十三年前留下言翊一人受尽世间苦楚。 他头一次觉得别人对他的评价很是准确。 他确实真的很不是个东西。 雪停了,但寒风依旧刺骨。 那瘦小脆弱的身子从自己身体上掠过,下一瞬,在雪地上站得笔直。 “谢明,我不喜欢你了。”言翊红着眼,似是想竭力做到面无表情,“如果你再不醒过来的话。” 他看上去其实并不朝气,唯一能看得出他此刻还吊着一口气的证据便是他挺直的背脊。 他分明是在犟气,似乎是企图用生气的模样逼着谢明醒过来。 但注定是没用的。 他早就……什么办法都已经用过了。 “骗你的。” 下一瞬,言翊低头妥协,说:“你好好休息吧,我去干活了,山下的爷爷还望着我去给他修屋顶。” 他说着说着又哽咽:“谢明,你是个小气鬼。” 连起来抱他一下都不肯。 透明的指尖滑过言翊的侧脸,但因为触碰不到,只能在那苍白的脸上留下一点无人可见的混沌影子。 谢明再没撑住,捂着胸口跌跪在地上。 他竟从不知晓,心疼一人,竟是如此折人心神。 呼吸无法调节,四肢不听使唤。 一切可以让人狼狈的事物叠加起来,让谢明几乎有些抬不起头。 地上的雪似乎又化了一点。 这次,不是言翊的眼泪。 好半天,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沿着言翊在雪地上留下的脚步,缓缓跟了上去。 他不能因为恐惧而丢下言翊不管。 透明的脚步无法在雪地上留下脚印,无论谢明怎么努力,也无法在这个幻境里留下丝毫有关于自己的痕迹。 只是他心里仍旧有些执念,即使知道这个世界虚假飘幻,但在见到那纤细身子的时候,仍旧有些下意识的想要留下点什么。 言翊不该过这样的生活。 言翊怎么能过这样的生活? 是他对不起言翊。 山顶自山脚其实有点距离,若是仅仅靠脚去下走,约莫要半日的时间。 且山地被风雪覆盖,前方脚下究竟是何,肉眼难以看清。 言翊就是这么走下去的。 不是因为别的。 是因为他已经没有任何多余的灵力从这里飞下去。 谢明看得出来。 他那徒弟瘦得,全身似乎只剩一个骨头架子。 心脏一抽一抽的疼。 为什么一个正当少年的男子身上只剩麻木。 全都是因为他。 老人的屋顶似乎是被积雪压得塌了一块,原本就脆弱的房子看上去分外可怜。 言翊修得很是熟练。 “你的师傅还没醒呢小言翊。”老人站在下面,手里拿着一件厚实的衣服。 他声音很小,但听上去很慈祥,看向言翊的目光里也盛满了怜爱:“你还要等多久啊,你都十九了吧。” 十九了,离他死,已经过了四年。 时间过得好慢。 屋顶上的言翊正拿着茅,闻言他只是顿了顿,坚定道:“等到我死。” 谢明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在极致心疼时,也是可以吐血的。 水蓝色的衣裳沾了鲜红,看着极为妖冶。 谢明只觉得身体里的脉络仿若全部错了道,疼得他视线里的言翊都变得模糊。 等到他死。 等到他死…… “你为何等他这么久啊?这里太小了,你该去外面的世界闯荡闯荡啊孩子。”老人似乎有些着急,“日后我死了,连个陪你说话的人都没了。” “……”言翊把屋顶最后的茅草放好,道:“因为我喜欢他。” 谢明再没撑住,视线彻底模糊,倒了下去。 在失去意识的刹那,他好像忽然回到了好多年前的某段时光里。 在那里,言翊会因为他和姑娘们喝酒而生气,也会因为他被人背后议论而拔剑想杀人。 其实细想过去,言翊的每一份喜欢都被他大大方方地摆在明面上,只是他自己没有发觉。 是他过于愚钝。 他把言翊对他的一切都归结到师徒关系上。 言翊受的苦难实在是太多了,所以对爱的感知和渴望要远超常人。 在感受到一个人对自己的无微不至和偏爱后,一颗心栽进去,便是整整十三个春夏秋冬。 偏偏他一个字都不说。 徒弟对师尊有着什么禁忌的思想,他怕自己被人非议又多上一层。 身体与雪的碰撞发出一声闷响,激起层层飞雪,隔在谢明和言翊中间,成了一堵极薄却又打不破的墙。 明明幻境和现实里的人是互相感知不到的。 可偏偏……偏偏言翊往谢明倒下的地方看去一眼。 他们对视着。 但视线里都覆上一层挡住对方的雪。 片刻后,言翊拒绝了老人的衣裳,趁着还有些光亮,回了自己半山腰的屋子。 他就这样消失在谢明所在的地方。
第68章 冷漠 “噗—— 淡淡血腥味眨眼间又被戾气冲散, 谢明猛地睁眼,又因为浑身无力狠狠半跪在地上。 膝盖毫无预兆地和地面碰触,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谢明第一时间转头, 确认言翊仍旧死死闭着眼睛, 这才松了口气,身子沉了下去。 他看上去似乎没有力气, 头就这么垂着,发丝散下来遮住了他的脸, 也看不清楚他此刻的表情。 但想来应该不会是笑着。 谢明爱笑, 虽从面相上看不是什么温暖之人,但配上他这名字让人知道,便会分外给人安全感。 即使和美艳搭上边也没关系。 没有人会因为谢明的脸而质疑他的实力。 但若是谢明不笑了…… 知情者应该知道,上一次谢明没笑的时候, 清净山八月份飞了一场寒冷刺骨的雪。 他站起来,掌心握上了身前的落雪。 实在是有些累了,所以并不想再在无聊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和精力。 他有太多问题想要去问,太多忏悔想要去表达。只是有些事情实在是难以启齿,最终郁结在心里,便是堵着呼吸,塞着血道。 他急需什么东西去发泄一下。 砰—— 冰霜凝结之势肉眼几乎难以看清楚,其寒冷程度,甚至周围那些没来得及四散逃开的戾气全都被冻了个严严实实。 落雪剑与鞘不知是何时分开, 纯白光芒闪过, 以不可阻挡之势朝着那正中央的青铜鼎飞速掠去。 剑气所过之处,留下了一条冰霜凝结的剑路。 黑色的戾气与白色的剑气相交, 乍一看,像是一副水墨画。 谢明手中的剑剑尖朝下, 被那冰霜照着,反射出一层摄人心魄的白光。 他在笑。 但无端让人觉得心生畏惧。 他为什么要笑? 他为何还能笑得出来? 为何明明笑着,双眼间却泛着淡淡的湿意? 好可惜。 没人问得出来。 巨大的碎裂声响起,浓厚的黑雾似乎有吞噬万物的野心,争相从那青铜鼎里涌出来,饿虎扑食一样袭向这里唯一的两个活人。 它们似乎太久没有进食了。 却在还未来得及更进一步的时候,被不知从何处冒出的寒气尽数冻在原地。 滔天巨浪般的戾气外被覆上一层厚厚冰雪,动作尽是张牙舞爪,密不透风地将谢明和言翊二人包围在中间。 谢明甚至看都没往周围去看上一眼。 落雪回鞘回得很是自觉。 它同谢明的默契非世间任何人能比,总是会知道在什么时候该做什么。 包括在言翊手中时故意断掉同谢明的灵魂感应,也包括在谢明进入幻境的时候保护好言翊。 它知道,此时此刻谢明和言翊的状态都很不好。 一个因为心神不稳而气息不定,又在气息不定的时候动了灵力,致使身体里的灵力乱窜,伤至吐血。 另一个因为先前就受了伤,这会又受戾气侵扰时间过长,坚持到现在,只是堪堪保住了一条命。 它两个主人过得……似乎都不是很好。 谢明倾身,将言翊抱起。 言翊身形修长偏瘦,纵使是腰间这种没有骨头的地方,摸着也都带着一股子韧劲儿。所以他抱着,其实并不重。 偏偏谢明踉跄了一下。 却无半声闷哼。 他分明看着有些勉强,但臂间一直有力,言翊未曾滑下去过半分。 周围的寒气让人有些睁不开眼睛,冷得人睫毛上都覆上一层细小的白霜。 谢明在原地站了会,等到刚刚直冲上来的眩晕感下去一些,这才沉着脸,将言翊抱着,往方才进来的方向走。 那还有个落仙仙,得把人带上。 他不是不知道后面的青铜鼎里还有东西。 只是他实在是懒得再看。 那邪门的阵法他并不敢兴趣,原理如何,交叠如何,他不想管。 青铜鼎里的灵魂或许有成百上千,但逝者已逝,灵魂有无栖居之所,这些都不是他想管的事。 站在高处者往往冷漠。 并非生而冷漠,而是在目睹亦或是经历了足够多的世间苦楚后,便会知道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是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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