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祀礼方毕,白帝走向镇海门时,却忽听得几道焦切的声音: “陛下,请留步!” 姬挚回首一看,却见八位仙山卫着蕸叶形鱼鳞甲,个个冷汗涔涔,拜倒在他面前。玉印卫叩首道:“还望陛下三思远征一事,国不可一日无君!‘九州’虚如渺雾,怎能让您涉险去寻?” 少年天子露齿一笑,状似随意地伸指一点:“你在耽心朕走后无人治国?这样罢,谷璧卫、碧宝卫,你俩留下,守住蓬莱仙宫及仙山腹地;玉鸡卫、玉玦卫,你二人昔年常干戈征伐,身经百战,便去守仙山边疆罢,其余人随朕出征。待朕归来,皆重重有嘉赏。” “可……”碧宝卫闪烁其词,然而还未及争辩,便见姬挚缓缓抽出佩刀。 这定然是一柄重若千钧的宝刀,抽出时刃身在鞘里长啸,如虎吼生风,一种无由的震撼自在场众人心中涌现。冷光宛若悬天太白,灼刺着诸人眼目。忽然间,姬挚劈下一刀!猛风袭来,仿佛天摧地陷。 待众人勉力张目,却见一道巨壑横亘仙山卫与白帝之间,白帝劲力透神,竟挥刀斩断了祭坛。在场之人望着那如崖谷一般的深沟,莫不股战而栗。 “够了。”天子的目光居高临下,犹如冷泉,“朕心已决,再不会听尔等怯辞。若有忤逆,当同此坛。” 仙山卫们望着那巨壑,哑口无言。他们方才几乎忘却了,白帝也曾同他们苦征恶战,也曾服食过雍和大仙所赐的“仙馔”,不是一个可任人拿捏的孩子。 一道鸣响破空而起,黎庶们仰面望去,但见少年天子将毗婆尸佛刀重重贯入镇海门中。他厉声向众人喝道: “朕去意已笃,便若此刀。待有人可撼此刀,再来向朕进言罢!” 最终,众仙山卫垂首下拜。姬挚望他们一眼,旋身而去。百姓们望着那柄插于桃源石门上的刀,窃窃私议。刀影落在朝阳里,仿佛孤仃仃矗立的一座碑碣。 然而无人料想到,往后近百载,此刀竟一直留于此门之上,直到八十一年后方有人将其拔出,令其重见天日。 ———— 归墟之中寒雪连天,玉尘散落。白帝城中,老者的讲述方告一段落。 “八十一年前,白帝自镇海门出征,远渡溟海。其间艰险自不必说,他们戴月而行,劈波斩浪,冲破大涡流,经鼇鱼所掀风浪,终至归墟。” 老者向着桃源石椅上的楚狂缓缓开口,“这些传说大抵已传于后世,而想必往后如何你也已明晓。” 楚狂自方才起便昏昏盹盹地听着他所言,只知他讲了一个甚长的故事,讲的是白帝如何碰见于自己同名的天符卫,又如何出征溟海的。他道: “还没讲完么?我快……困死了。老子先前……还重伤着呢,好歹让我歇息……一会儿。” 老者低笑一声,“你现时便已在梦里了,又要去何处憩息?” 楚狂瞪着他,只觉身子沉重难当,身上创口也仍痛楚。可真要说来,他确也不知自己现时是醒是梦,只觉既有神识,那自己大抵是未死的。此时他心底里仅有一个念头:也不知方惊愚现时怎样了?他被这老儿深更半夜掳到了这处,兴许方惊愚不见他踪迹,现时已急疯了。 “好罢,那你快些讲。”楚狂一面轻咳,一面道,“还有……你讲的那个故事里的……方悯圣,是我么?” “既是你,也大抵不算得是你。”老者神秘地一笑。 “仙山卫……还有我爹,都是现时……咱们知晓的那些人么?” 老者笑而不言。楚狂不得回应,有些恼火,张口愈发话,却又呛咳得厉害,口里满是血腥味,待缓过来了,身上直冒虚汗,头重脚轻。老者静静注视着他苍白的面颊,道:“悠着些,你现时的伤势也同死人无异了,莫要胡来,慢慢听老朽道来罢。” 还有甚可讲的?既至归墟之后,白帝便折戟而归,这是谁人皆知的传说。老者似看穿了楚狂的不耐,又道: “这故事你似是不爱听,觉得同街谈市语所差无几,是么?可你知晓为何白帝会在归墟,也便是此地灰心冷意,最终归返蓬莱么?” 楚狂摇头。 “你大抵也能想到的,是这凿不开的冰壁。白帝出海后,斗转星移,一路历尽艰险,横渡溟海,然而却在此地止步。因他在这道途上损兵折将甚多,起驾时随扈五千二百一十五人,到了归墟、凿罢冰壁后,你猜还剩多少人?” 楚狂再度摇头。 “五十八人!”老者狂笑,仿佛一匹受伤的恶兽,“煌煌卤簿,最后竟只剩下五十八人!余下的五千一百五十七人,或葬身溟海,或殒命于归墟!” 寒风朔吹,风雪团簇,如有幽深的呜咽划破长空,此言荡魂慑魄,令楚狂久久无话。 “白帝航行数月,即望见有冰壁横亘眼前,高且坚,难以凿破。他遣人去探,方知这冰壁绵延数千、甚而数万里,将仙山围困其间。非但如此,蓬莱仍在向溟海底陷落,冰壁会愈来愈高、愈来愈不可破。” “仙山在……下陷?” “不错,你可曾知晓‘归墟’之义?有一本名叫《列子》的书册道:‘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所谓‘归墟’,便是百川流集之处,海中无底之谷,极为深寒。也便是说,冰墙之内,尽皆为‘归墟’之域,蓬莱也在其内!” 楚狂浑身发寒。仙山自百年前便在往海中下陷,而百载之后,围困仙山的冰壁已如千嶂,无人再可逾越。此地注定要陷落,而他们所居之处自始至终,便在“归墟”的疆域之内。 “为何仙山会……变冷?为何会有这冰壁……困住仙山?” “冰壁兴许古已有之,然而近年来才教咱们发觉。这冰壁高而滑,上无立足点,白帝耗费千名兵卒,也未能翻越此壁。” “那能开凿么?”楚狂说,“方才你也讲了……白帝曾呕心镂骨……凿这冰壁。” 老者摇头。白翳在他眼底沉积,宛若江潮吹雪。一刹间,他身影佝偻,仿若老去数十岁。“不。白帝那时也已筹算过此事,但也正因此事,他方才万念俱灰,就此自归墟离去。” 大雪浃天,寒霜遍地,白帝城阙里透进肃杀之气。楚狂虽不启口,但似有探询之意。 “白帝筹算过,哪怕全仙山之人集结起来,共凿冰壁,也绝不可能将其凿穿。” 老者深吸一口气,目光沉痛。 “蓬莱——注定会灭亡。”
第137章 皇道中微 七十六载前,溟海之上。 极目远眺,冰壁绵绵不穷,如一座囚笼横亘于众人眼前。萧萧寒风自其中而出,终年不歇。 少年天子立于翔螭舟首,愁肠百结。自从蓬莱出征以后已过数年,冱寒之下,军士们皲肤断指,每日都有百十人殪于此地。兵丁们暗自将此处称作“归墟”,因这里有去无回,如地狱一般惨酷。 冻馁者日增,白帝巡行楼船,发觉舱室里的胥役已无力起身,有人就此倒毙,化作冰雕。因数度冲击冰壁,舟船亟需艌料,然而补给迟迟不至,他们已粮净援绝,甚而只能拆毁战船作柴薪。白帝向军需官怒吼: “蓬莱的薪粮还未到么?” 军需官叩首颤声道:“陛、陛下,蓬莱也受冻害所苦,仓廪里半点余粮也刮不出来了!况且海上覆冰,输粮船愈来愈难行,近来是赶不到此地了……” 白帝道:“够了,你退下罢。”他独个将脸埋在手掌里,立在船首默不作声。当手掌移开时,他望见一张倒映在海波上的面庞,扭曲而憔悴,仿佛风霜扯皱了脸皮一般。他吃了一惊:这还是当初那位意气风发的自己么? 起先,他们将铁弹打空,用黑火末引爆冰层,后来削尖拆解的战船巨椽,以人力撞凿冰壁。巨椽毁损后,白帝便派军士手持钩镰枪分块戳刺。他们确而凿下许多碎冰,然而谁也讲不明要多久才能在冰壁上挖出一个透光窟窿。支援的航船起先几月来一次,后来来得愈来愈稀,人手也减得厉害。姬挚猛然惊觉,他已在此处蹉跎日久。 他想,来到此地后究竟已过了几年?横渡溟海,已花费一番功夫,开凿冰壁,更是费时费力。首途时他未及冠龄,此时却被磨砻成一位面有倦色的青年了。 “陛、陛下……”有兵丁匆匆而来,在他身后跪落。 “何事?”白帝疲惫地开口,然而却迎来一个惊雷一般的噩耗。那兵丁战战兢兢地开口: “白环卫……体况不大好。他求见陛下,说自己……行将故世了。” 过去数年中,除却开凿冰壁外,众人也曾在冰壁上凿坑眼、安木桩。后来木材稀贵,他们便改用冰棱,欲以此为踏足点,攀上冰壁。然而冰壁既滑而坚,数年光景过去,他们也未能爬上顶端。上千人性命在凿壁中断送,白环卫也将是其中的一位。 白环卫在航途里救下了渔船上的一个女孩儿,并将其携在身边,视若己出。那女孩儿虽常冷着一张面,嘴巴如挂了锁一般,攀冰壁时手脚却麻利,常帮着兵士们将冰棱刺进冰洞里,然而她有一日却失了手,自冰壁上不慎跌落。白环卫赶忙飞身扑接她,但那女孩儿毕竟自极高之处坠落,纵他以精巧功夫卸力,却还是在接住她的同时落得一个四体骨裂的下场。 且在那次意外里,白环卫还失慎坠入溟海中,小半个时辰后才被人捞起,那时的他已然奄奄一息。人们猛然惊觉,曾遭“仙馔”淬炼过的身躯在归墟的极寒中竟不堪一击。 此时白帝怀着伤楚之情走入帐幔中,冰地上覆着獭皮。白环卫躺于其上,身上盖着几层厚厚的海兽皮,一位少女坐于他身畔,神色忧愁静淡,这当是他救下的义女了。因无医方草药,她一遍又一遍地用掌心摩挲着白环卫冰冷的额,仿佛在施展一种求取心安的咒术,然而白环卫命若悬丝,此举无济于事。 “陛下,您来了。”白环卫见到白帝走入帐中,灰败的瞳子突而一亮。 “白环卫,你好生孱弱,不过是着了一次风寒,怎就变作了个卧床不起的病秧子?” “让陛下见笑了。”白环卫微笑,“只是鄙人随陛下出征也非一二日之事了,浪淘风簸五年,身子骨确然禁不住了。” 白帝黯然神伤:“……五年。” “是,离开蓬莱,一路奔波,已有五年了。除却鄙人的四位仙山卫,一人因与鼇鱼搏斗而重伤不治,一人遭风浪而迷失踪迹,一人叛离行伍,一人因碎冰砸落而埋骨于此。如此说来,鄙人已算得命大,不至于走在旁人前头。” “你们仙山卫总是如此,聚也聚不合,各自散开,倒各有各的精彩。”白帝说着,嘴角却苦涩地下撇。 “陛下,鄙人时而在想,‘人定胜天’这话讲得对么?咱们仙山卫名头威风,到头来不过是服食了‘仙馔’的寻常人。这冰壁便似天爷给咱们降下的祸难,咱们如何也跳不出他手掌心。”白环卫道,声音渐趋微弱。“陛下,鄙人最怕的不是这辈子见不着冰壁之外的光景,而是怕攀上冰壁后的那一刻,望见的却是一望无际的冰原。咱们做的一切,兴许皆是蚍蜉撼树,徒劳无功。”
191 首页 上一页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