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不曾看过。”天符卫道,“家父禁我离开府园半步。虽曾自书中听闻,今日却是头一回见。” 姬挚听了,心里不由得生出一分哀怜,强振精神道:“这剧目叫《赵氏孤儿冤报冤》,讲的是奸臣屠岸贾为斩草除根,欲杀尽赵宣子血脉。为存下唯一血脉,草泽义士程婴将自家婴孩与赵氏孤儿调包。为存下这位孤儿,许多志士慷慨捐生。” 天符卫点头,“我曾听闻过这故事的。” 姬挚心想,他曾听过这故事,却对台上的戏看得痴神,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儿。他长叹道:“我时而在想,血脉这事真是造孽。只要生于帝王家,哪怕你是孬种废才,便有人甘为你蹈汤赴火,不问缘由。” 天符卫道:“像陛下……主子这样的人,只消活着,便已足教黎庶万分欣喜,有再延捱一段时日的盼头了。”姬挚望着他,叹息着微笑了。天符卫忽觉他的脸孔也似台上角儿面上的油彩一般,真情藏在厚厚的伪饰之下。 看了一会儿,天符卫坐立难安。姬挚问:“怎么,不喜欢?” “下臣不大明白主子的用意,看这些戏码不过是虚度光阴。” 姬挚张大眼,“你还有好多剧目不曾听过呢,还有《天仙配》《长生殿》《孔雀东南飞》……”天符卫说:“不想主子这样爱看旁人的情情爱爱。” 姬挚忽而捉住他的臂膀,将他强按在条凳上:“不行,你不许走。这戏园子朕也有好些年月不曾来过啦,既来之则安之。”天符卫无法,只得乖乖照做。姬挚望着台上的声宏嗓亮的角儿,目光出神: “这里演的剧目是历史,是传说,是普天下的黎烝所组写的故事。朕若不了解他们,不懂其喜怒哀乐,又如何能护国佑民?” 天符卫垂头,小声嗫嚅道:“我确然不懂。所以我……护好主子便成了。” 看了好一阵子戏,姬挚总算心满意足,又拖天符卫去往酒肆,沽了些女贞子酒,要了临街雅座和一碟火肉,拉着天符卫一齐吃酒。方悯圣酒力不胜,不一时便脸红如烧,醺然醉倒。姬挚大笑,“想不到天符卫的弱处在酒!” 天符卫撑着一双红眼,身子摇摇晃晃,却强撑着不教自己倒下。姬挚拉他到破子棂窗边,戳破窗纸。窗外细雪随风,阴寒散漫,布庄、饮子店、面食店里叫卖声不绝。贩子们摇铃呐喊,向行客们谄笑。 姬挚指着他们,对天符卫道:“你瞧瞧这些人。他们虽努劲讨日子,起早摸黑,却仍是笑着的。你也应学学他们,往后多笑笑。” “下臣平日里匿身于暗处,不笑也没人会瞧见。”天符卫执拗道。 少年天子道:“谁说没人的,朕不是人么?笑是一种伪饰,会教敌手以为你很从容。” 天符卫趴在窗棂上,头枕在两臂上,扭头望向姬挚。他脸蛋儿红扑扑的,像落了一片霞光,双目醺然而明亮。他努力牵动嘴角,露出一个笨拙却明澈的笑,令姬挚一颗心无由地怦怦直跳。他问: “所以平日里陛下向着我笑,都不算真心的么?” 姬挚沉默。他望着天符卫,便似望着一只被折去羽翼的鸟雀,一枚在硬土下悄然生芽的谷种;便似望着过去的自己。 他过去便似受宗族束缚的方悯圣,可方悯圣的未来却不会像他。在那只墨玉似的眸子里,他总能探索到未被人世污浊的一份心绪,令他不自觉褪下伪饰。分明未吃酒,姬挚的脸却也微微扑红。 “不,若是向着你的话……”他拧过脸,小声道,“就都是真心的。”
第135章 冬雪连空 吃罢酒后,两人出了酒肆,在长街上乱踅。街铺繁阜,游人如粥,绸店、番市、金银铺子里货品满目琳琅,看得天符卫瞠目动容,手足无措,仿佛擅闯天宫宝殿。 走到一个杂货摊子前时,姬挚同贩子袖里拉手了好一会儿,方才买下一只黄澄澄的玉扳指,转手便送予了天符卫:“给你。” “这是……何物?” “射箭时用的佩韘,你平日里不是见得多了么?朕……我见你旁的样样皆好,惟射艺尚有长进余地,收下罢,便当是我对你的勉励了。” 天符卫沉默着接下,半晌道:“谢……主子。”他拿着那扳指,不知所措,收进披风里,半晌后局促不安地戴好扳指,又探出手来给姬挚看。姬挚见他举动青涩,脸皮也不禁微微发烫,嘟哝道,“你若戴着不安适,便取下来罢,反正也不值几个子儿,仙宫里上好的黄玉要多少便有多少。” “不,下臣就要这只。待回宫后,下臣还要托匠户篆上字。黄玉又如何?若不是随主子一齐夜访,下臣便不会收到这件贽礼。此礼稀贵之至,下臣会将其永携于身边。”天符卫说着,展颜一笑。 这笑容比起方才的已自然许多,姬挚却仿佛被这笑烫伤了一般,飞快地撇过眼:“刻你的名儿就成了,免得弄丢。”天符卫点头,又小心地缩回手,藏于披风之下。 他们沿街匆匆走去,这时皆心猿意马,举动颇为忙乱了。天上渐渐飘起小雪,纷纷扬扬。天符卫叫住姬挚,解下披风,盖在他头上,道:“天寒了,主子仔细些,别受冻了。” 姬挚却看他一眼,望见他肩上已覆一层薄雪,便伸手掸去那层雪,再将披风一展,也把他裹在其下。天符卫恍了一刹的神,却发觉此时他们暖烘烘地紧贴作一处,骇得他磕磕巴巴道:“主……主子!” “怎么了?” “同……同您……这样近,实是不合礼数……” “你羞什么?不是说要贴身护卫我么,不近些怎么成?”姬挚贼忒兮兮地笑,乘机将他浑身摸了个遍,惹得天符卫愈加口唇抖颤:“主子……下臣只是您的护卫,不是事房的……” 姬挚挑眉:“想不到你看着古板,却净会诳言乱语。我这是在检查你伤势,你瞧你还有几处伤未好,身上又冻。别犟嘴了,乖乖裹着披风罢。”于是天符卫也不敢置喙,红着脸低下头,只得同他待在一块儿。 愈往前走,长街便愈冷清,铺家愈来愈少,街畔坐着些送火穷丐,着黧黑鹑衣,手托饭钵,不少人已然冻毙。姬挚眼见此景,笑意收敛,陷入凝思。片刻后,他忽开口问天符卫: “见到这光景,你会作何想法?” 天符卫望着乞人,神色与心境皆是麻木的。他自幼被养蓄方府中,宛若囚鸟,尊长教导他此生只为白帝而活,旁人的死活自与他无干。 然而先前同姬挚一起看的几折戏文突而闯进脑海,以前念过的书册上的文字渐而与眼前景色相叠,他想起《六月雪》,想起《八义记》,那也分明是旁人的故事,却教他梦寐不忘。最后他道:“依主子来看,我因应他们而神伤,是么?” 姬挚望向他,眼底似有坚冰泮散:“因有众星拱卫,方才有北辰之辉。若护不好黎庶,朕这君王又有何用?” 天符卫道:“主子心里若无苍生黎民,便也统摄不好仙山。”他垂下眼眸,望向冻毙于道的乞索儿,不由得生了恻隐之心,“他们本有前路,却因风雪而断绝生机,再见不到来春。” 姬挚阖目,轻轻叹息,雾气自他口中漫出,如一羽白蝶飞入半空。“怕是来春也只会更冷,如今蓬莱越来越冰封雪盖。解决连山、兵主这人祸后,便当了结这天灾了。”他前行几步,忽道,“悯圣,择日咱们去巡行蓬莱边域罢,瞧瞧冻害的景况。既打下了仙山,咱们也需寻法儿将此地守好。” 天符卫点头:“陛下不论去往何处,我自当一路相随。” ———— 数日之后,白帝乘革辂出巡,四十人执驾,六騧马牵引,驶向边陲。天符卫抱剑坐在车舆里,望向车外。兵祸初息,一片荒凉。白雪如浓厚的乳浆,覆盖大地。陨霜杀菽,许多人冻毙于野,无人瘗埋。再往前,百里不见人烟。 自出宫后,姬挚便寡言少语,眉关紧锁。每至一处,他皆会下辂,仔细询问当地户数、牲口、禾稼。雪厚数尺,断绝路途。风甚强劲,地冰如镜,常人难行,一倒下便再起不来,甚而有站班的皂隶被直截儿冻成了冰雕。雪暴之后,房梁垮塌,偶有些鸟兽在屋旁盘桓,寻可吃的死人肉。 车辂向前,他们在雪原上望见一位着羔皮的披发老人,放牧着一头瘦羊,皱纹里藏满霜花。他的族人皆死,牧群也仅剩这一头羊。他颤颤地道:“唉,都死了……旁人都死了哇!过不得几日,咱们也当自此地绝迹了……” 姬挚不忍,扭头对侍卫道:“带着老人家去个暖处罢,给他备好食水。”然而此时突而狂风大作,天地间雪尘飞扬。侍卫们慌忙阻他身前,护住他头脸。 待暴风渐息,姬挚勉强睁眼,却见那老者定定地站着,被大雪裹覆,冻作了冰雕。伸手一碰,其胳臂竟掉了下来,碎得四分五裂。 愈近溟海,风雪便更盛,因雪害之故,临海已渺无人迹。海面上仅漂着几艘针弓网船,零星可怜。来到海畔,他们望见大片海面冰封冻结,许多小迥船搁了浅,椰枝屋里有许多或冻毙、或饿死的艇户。 姬挚走到一艘船前,忽而浑身陡然一栗。他望见一位戴箬笠、着斜襟衫的小女娃倒在杉板上,身躯瘦脱了形,已然亡故多时。掰开她紧攥的拳,一枚篆着白帝像的银币赫然眼前。 少年天子颤抖着将那银币拾起,久久不语。 回蓬莱仙宫后,姬挚刻不容缓,当即召集如意卫、农官和天文官前来,齐聚一堂,共商如何解决冻害一事。 如意卫乃卜筮世家,早同天文官有所往来,议过此事,此时商谈少顷,便蹙眉对白帝道:“陛下,眼下前景并不好。蓬莱真在愈来愈冻,眼下尚有出海之机,可往后怕是溟海也要被冻上了。风雹自四野而来,现下仅是边陲,但恐怕会渐而侵蚀仙山,此地将成一片冻土。” 姬挚眉关紧锁,沉默不语,指间搓动着一枚银币。这时一位着雁绣缎衣的天文官跪拜道:“陛下,容下臣进一言。郑某近日占天地之象得临卦,征鸟厉疾,晷长一丈三尺五寸,不曾变过,此乃极异之状,寒气鼎盛,指不定仙山会就此变作雪窖冰天,蓬莱已至危急存亡之时!” “郑监,你这是欺君罔上!”另一位天文官喝道,旋即谄媚地向白帝叩首,“陛下,恕微臣插口,但郑监方才所述不过一家之言,天文院近日观得夕曛时商星现于南天,分明是大地回春之征!” 这时在场的天文官如一锅炸开的沸粥,分作两派,一派道蓬莱将大雪满谷,雨雪不止;另一派却道白日行将高升熏炙,积雪将融,一时间争得不亦乐乎。回暖派指着冰封派唾道:“尔等盲人扪烛,妖言惑上,陛下好谋善断,自能分辨明晰,革你们的头!” 鼎沸哄闹声里,坐于中央的少年天子突而冷冷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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