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又能逃去何处?” “寻个荒僻地儿藏身!” “只要在瀛洲……大抵就逃不出……他手掌心。”白帝气弱如蚕丝,“不若去青玉膏山上……桃源石门边。” “穿过石门,咱们便又能回到蓬莱么?可是陛下,蓬莱亦有追兵相围,便是回去了,咱们亦走投无路!” 白帝露出一个孱弱而忧伤的笑:“也总比……客死异乡的好。” 黑风吹海,云迷雨急,天符卫正发狠策马前奔,却忽觉脚下浮桥一动。他扭头望去,只见风灯黯光下,一位浑身黑筋显露的老者正缓步而来,每一步皆足音震响,如海沸山摇。 忽然间,老人弯下身,手爪如铁,插进桐油板。刹那间,百丈长的浮桥被其猛然掀起,如长蛇般飞往天穹!天符卫机变,登时骑马跃向一旁的浮船,只见马匹也被掀上空中,凄然长嘶。在瀛洲,那老者果如神祗。 “陛下,天符卫,这外头风雨如晦,你二人要去往何处?”玉鸡卫桀桀笑道,“在瀛洲,你们也不必费心做皇帝与仙山卫了。青玉膏宫里还蓄着些相公,老夫拧折你俩手脚,同他们做个伴儿可好?” 语毕却不见声响,玉鸡卫蹙眉,走向蓬船,一弹指便掀起烈风,将船篷整个劈裂,却不见人影。两人如鱼游入海,再不见踪迹。 暴雨如洪,雷声若石裂崖崩。 天符卫搀着白帝,艰难地攀上了青玉膏山。 方才他携着白帝潜于水底,借舴艋小舟一路潜渡,暂且甩掉了追兵。瀛洲船多,雨声又大,在黯夜里潜行不算得难事。 然而不一时,他便忽见一道雪白电光照彻天地,雷声隆隆里,他惊觉身后跟着一个不祥的影子。重重树影之后,玉鸡卫遥遥笑道:“二位且留步,宽坐些时辰,老夫还未能厚待你们呢!” 天符卫加紧几步,然而白帝头昏脑涨,反拖累他一同摔倒在泥淖里。白帝艰难地动起手脚,对天符卫道:“悯圣,你先走。穿过石门后……便应是蓬莱了。”天符卫握着他臂膀的手更紧了几分:“下臣怎会撇下陛下不顾?” 暴风掀起,树影摇荡,仿佛满世界皆是玉鸡卫的影子,风声皆是玉鸡卫的怒吼。两人跌撞着狼狈潜行,忽而脚下一空,落入一个极长地道,不知在土壁上擦磨许久,终于浑身青肿地落在地底,一间燃灯的小地窟现于眼前,石壁上嵌一扇漆黑石门,想必这便是瀛洲的桃源石门。 两人不敢耽搁,慌忙推开。走入石门的一刹,眼前光景亦为之一变。 雨不再下,门的那头天碧如洗。他们此时正立于一片坡垴上,大片赤箭花翻涌,赤红似火。坡下是一座极繁丽的城池,朱红衡门下游人车马如川,千灯万阁,香火绵绵。五步便立一琉璃砖砌的神像,赤箭花簇沓于檐上。 两人不禁看得痴了。这里不是蓬莱,也非瀛洲,是一片似未见过的土地。白帝扶着痛楚难当的额,将探询的目光落向天符卫: “这究竟……是何处?” 天符卫极目遥眺,半晌迟疑着道:“回报陛下,下臣虽不知,可却隐约能见城中旗纛上绣有字,千篇一律,也不知是不是这城池的名字。” “是什么字?” “那旗招上写着……”天符卫眯细了眼,沉吟片晌,道。 “‘岱舆’。”
第139章 画地为牢 遭逢两场追杀,二人已然力尽筋疲。白帝更是头痛如裂,脚步不稳。两人在岱舆街头穿行,但见辇路辐辏,钿车抢道,一派繁华盛地景象,与遭逢冻害、水灾的蓬莱、瀛洲大为迥异。 白帝冷汗涔涔,天符卫搀紧了他,低声道:“陛下,咱们且寻个地儿歇憩罢。” 白帝苍白着脸摇头:“不,朕还挺得住,继而走罢,咱们去打探一番这是何处。” 他们一路前行,越走却越觉古怪。这街衢巷陌处处皆似蓬莱,只是闹热许多。往中央走,便遥见一座大殿,殿脊龙凤如云,三彩琉璃剪边,金碧荧煌。不知为何,这大殿的形制也教他们谙熟。恍然间,他们惊觉这岱舆似个精雕细琢的蓬莱。 守殿门的士卒望见他们,忽而有礼地躬身,向他们道: “两位请入殿中,谷璧卫大人在此久候多时了。” 谷璧卫?二人对望一眼,皆在对方眼中望见了愕然。在方才的瀛洲里,玉鸡卫曾道谷璧卫遭他重创,早已身死雪原,莫非这是个别样的世界么?这邀约又有些请君入瓮之况味,不由得教两人警觉。天符卫向白帝点头,暗自握紧承影剑。 两人走入殿中,却见殿中灯烛熠熠,金青彩画,一面紫檀木边山水屏风横立眼前,屏风后有个蒙眬影子。那影子发话,果是谷璧卫的柔徐声口: “许久未见陛下,不想您竟也容颜无改,真是教在下无限欢喜。” 天符卫冷声道:“闲话少说,我便单刀直入了。这里是何处,此时又是何时?” 他们听谷璧卫声音无改,然而外头的城街却改天换日了一般,早已满心疑窦。谷璧卫笑道:“天符卫好生冷情,竟不给在下稍许同陛下叙话之机。听你如此发问,看来二位是穿过了‘桃源石门’,并非此世中人,是么?” 两人对望一眼,看来桃源石门可回到往昔一事在这里倒非密辛。白帝沉声开口:“是,我二人确穿过了桃源石门。将你知晓的一切报予咱们知罢,谷璧卫。” 屏风后的影子一动,那青年背手踱步,笑意盈盈,“谨遵钧旨。此地名叫‘岱舆’,至于是何时……在下早记不清了。” “桃源石门究竟是何奇物?为何咱们穿过它后,眼前光景便改换了?” 谷璧卫笑道:“不想两位竟不知其详!穿过桃源石门便会到往另一片天地,这是古已有之的传说。不过在下在此乐业安居,倒也不想去往别处。” 天符卫问:“岱舆的桃源石门在何处?” “在此殿之后的城关处,不过在下深知穿过它也是徒劳无功,早已弃用。” “岱舆和蓬莱又是何等干系?” 谷璧卫沉吟片晌:“简扼讲来,大抵是前朝同今朝的干系。在下不晓得陛下究竟是自何时而来的,只知陛下自五十余年前的一夜逃出蓬莱仙宫之后便不知所终,尔后仙山大乱,盗匪蜂起,直至一日白日吐火,冰川融泮,将仙山吞没,后来玉鸡卫在蓬莱仙山的原处建造青玉膏宫,自此蓬莱改朝易姓,第二个王朝就此发端,号为‘瀛洲’。” 两人浑身发凉,这皆是先前在瀛洲时玉鸡卫与他们讲过的话,两相对照基本无改,大抵是真话。白帝颤声道: “那便是说,‘岱舆’是——第三个王朝的名号?” 青年的笑声自屏风后飞出,“陛下心灵性慧,一点便通。” “那你便是……第三朝的皇帝?” “不敢不敢,不过在下在此地摄政,确已多年。” 天符卫咬牙道:“可如此一来倒讲不通了!咱们也曾穿过桃源石门,去往瀛洲,在那处与玉鸡卫碰面。他道他已将你重创,而你已丧命于雪原……” “他所言非虚。” 听闻青年饱含笑意的言辞,二人不禁瞠目。屏风后的影子徐徐低笑道:“许久以前,在下确是丧命于此地。” “那你……” “二位是想问,在下为何还活着罢?在下一次也未说过,自己现时仍是人。” 突然间,似有一片阴寒瘴雾在殿中漫开,两人忽闻一阵血肉破裂声,见得屏风后的影子突而挓挲开来。无数漆黑黏稠的触角钻出,顷刻间密密匝匝地堵死了槅扇、窗牗! “玉鸡卫确而在多年前令在下重伤,但那却非在下故世之因。在下守于蓬莱疆土多年,身畔兵卒一个个过世,却未见得陛下归返!在下埋骨于此,可‘雍和大仙’的心脏落于此地,将在下唤醒,于是在下便变作了而今这模样——‘大仙’一般的模样。”谷璧卫阴恻恻地笑。“陛下,您总算归乡了呀。瞧瞧外头的光景,既似蓬莱,又确非蓬莱,是远胜蓬莱的岱舆!” 已失人形的妖异大笑,“陛下,在此处宽坐些时辰呀,看看在下的岱舆,是不是哪处皆比蓬莱好?”尖利笑声里,士卒们手提朴刀,涌上殿阁,两人惊见大多人目光僵木,口流黑涎,身上散出尸臭。 天符卫拔出承影剑,喝道:“陛下,走!这地儿里皆是死人!” 殿阁塌毁,现出谷璧卫真身,那是一只硕大无朋的七眼九爪鱼。触角一伸一抓,将无数刀剑镋耙握在手里,杀向他们。 两人跳出殿外,外头早已被跳尸们挤得水泄不通。于是他们始察这岱舆是死人的国度,方才的生气勃勃不过是伪饰。他们一人持含光剑,一人持承影,劈瓜斩菜一般,杀出一条血路,谷璧卫的触手也被他俩合力剁碎。 “走,去岱舆城关!”白帝喝道,一颗心如硬卵石砸着胸膛。 因有前车之鉴,这回他们已不算得太过慌忙。一路上只见岱舆虽看似繁丽,道旁却有坚冰积雪,天候也寒。白帝暗想:看来瀛洲之后的岱舆又回到最初的模样,仙山若不是深陷大涡流,便是冰墙拦路,终有一亡。 这时街衢里的跳尸们突而眼放黑光,口里吐出扭动的触角,谷璧卫的嗓音在他们肚里响起: “陛下,您要去往何处?无用的,不论您穿过几次桃源石门,皆到不了欲至之处!您若当初未勤兵黩武,大举出征,而是居留此地,与万民同进退,仙山虽终会灭亡,但也胜于往后民啼疾苦而无人应。陛下,你是一切的祸凶!” 他言辞尖厉,犹如锥刺,句句扎得白帝心头出血。而乘白帝恍神之时,跳尸们忽而趋前,以手爪撕裂自己的衣裳、肚皮,顷刻间,大股黑血如烟花般飞溅喷涌而出! 天符卫手脚利落,赶忙将白帝扯开,可自己身上不免被溅到黑血。血水所及之处侵蚀皮肉,带来强烈痛楚,天符卫不一时便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却仍强撑着道:“陛下,莫听这小人之辞……现下咱们去桃源石门边!” 白帝浑身打颤,却赶忙解下披风,裹住天符卫。跳尸们纷纷扯碎皮肉,黑血洒了遍地,堵住前路。两人绕远道而行,总算略略甩开人潮。 赶至岱舆城关,硕大门扇耸立,其中肃肃生风。临进入之前,白帝的脚步却忽而退却,天符卫忙问他:“怎么了,陛下?” 白帝的面庞上头一回展露出不安与悲怆,如一个迷途的孩童:“走过这道门后,又会去往何方呢?” “谁也不知晓。兴许会更坏,又兴许能去往一个风雪无侵的蓬莱。可若是停驻此处,便是自寻绝路。” 天符卫伸出手,与他十指相扣,眼里映着天光,如星如火,坚定地道。 “走罢,陛下,下臣会同您浪迹天涯。” 两人抬腿,迈向桃源石门,去往另一片未明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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