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 他一开口,殿中突而鸦默雀静。 姬挚环视他们,目光有若峻极巨岳,压得众人寒噤不已。“你们皆是蓬莱紧需的逸才,朕不会革你们的职,更不会革你们的头。只是边野冻馁者无数,这实是朕亲见之事,每日皆有千人毙命,朕决不能坐待天候转暖。尔等若有赈灾的法子,也一齐报予朕知罢。” 农官、天文官面面相窥,巴巴结结。最后是如意卫打破了寂静,她自怀中取出一本书册,道:“我倒有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 “陛下可曾听闻‘九州’否?” 姬挚沉吟片晌,道,“曾有耳闻,但也不甚熟悉,只知是有街谈巷议道,仙山之外、溟海那头有一片净土,名为‘九州’。” “是,这话虽似不经之谈,却非望风捕影之辞。我手上的这册书载的便是九州之事,其中对山川地貌分星劈两,不似作伪。故而我以为,仙山之外定有一处名为‘九州’之地。若仙山有一日真受雪虐风饕,我等可寻九州之迹,投往那地。” 有水部司官汗涔涔地叩首:“如、如意卫大人,这虽是不敬之词,但也请容在下禀报。自古以来仙山人的远航里,没一趟有人见闻过九州踪影。九州怕是……根本……根本不存于世上!” 众官又开始七嘴八舌地争辩,如蜩如螗。姬挚轻叹一口气,殿内登时鸦雀无声。他把玩着银币,道: “先遣人勘透蓬莱周边罢,看看是否还有不受风雪侵袭之处。‘九州’之事,容朕再深虑。” 数月之后,天文院的勘探无功而返。所有前去的天文官皆回报道,蓬莱边域已化作冻土,而雪害的源头无处可循,仿佛朔风自溟海尽头四面八方而来。 姬挚这数月里将自己关在书房中,日日翻看如意卫递与他的那本九州舆图,神色冷峻,寡言少语。 终于有一日,他召集十位仙山卫入上玄殿中,与他们私议。众仙山卫一入殿,便见少年天子坐于髹金雕龙木椅上,阖目沉思,过了片时,他直起身,冷声道: “朕不日当出征,去往溟海之外,寻‘九州’所在。” 这话便如一道惊雷,抖落在众仙山卫心头。仙山卫们面面相觑,最终是玉鸡卫低沉发笑:“呵呵,小皇帝此言何意?去往九州……为何突然讲这话?” “众爱卿也当知,现下仙山冻害甚重,寒骨遍野。再拖捱下去,怕是寒冻会侵袭入仙山腹地,朕不可对生民坐视不理。” 仙山卫们目目相觑。白帝巡行、召集农官与天文官共商冻害一事他们也知晓,然而他们却不想天子竟要亲率出征。碧宝卫倒抽一口凉气,率先跪落: “陛下圣智神聪,爱民如子,天下有目共睹。但近来亦有寒往春来之征,冰解冻释,不如陛下且宽候些时日,再瞧瞧天候如何变化也不迟。何况现下仙山战祸初弭,蓬莱稍定,陛下此时贸然出征,只会教民心动摇,国内空虚,还望陛下三思。” “碧宝卫所言甚是有理,请陛下明察。”玉印卫也下拜道。 “请陛下明察。”其余仙山卫纷纷下拜。姬挚自王座上望下去,惟如意卫挺身立着,其余人皆脊背弯拱。忽然间,他觉得王座极高,自己离仙山卫们甚远。这兴许是一种高处不胜寒之感,当臣下向他跪拜时,他仿佛成了整片疆土上被遗弃的那唯一一人。 八位仙山卫皆不愿让他出征。 姬挚将身子向后一仰,红剔漆围屏后不闻人息,然而他知晓那人便在此处,与自己形影不离。 “悯圣,你会反对朕么?”他轻声问道。 天符卫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如一道虚渺的影子:“我会站在陛下这边。” “你不曾想过,朕会决断有误么?” 姬挚轻叹。他忽然后悔,自己不该问天符卫这问题。一直以来,天符卫只会盲从他的定夺,有若一具傀儡。但也兴许只有这位天符卫会永远待在他身畔,与他永不背离。 然而下一刻,姬挚便缓缓张大了眼,因他听到了屏风后传来的声音,虽仍平淡,却似起了涟漪。 “不,若有那一日……” 天符卫道,声音轻如鸿羽,却斩钉截铁。 “我会阻止陛下。”
第136章 路尽途殚 涨海声频,天日茫茫。波光浮在海面上,如翯翯白羽。 姬挚坐于革辂中向外流眄,自在仙山边域巡行后,他便偏爱去往镇海门边遥望溟海,沉思默虑。 天符卫也同姬挚一起坐在车舆里。近日天子常缄口不言,他却偏不安分,反而好动活泼了许多。此时但听他道:“陛下,下臣同您讲个故事可好?”不等姬挚发话,他便自顾自地道:“这是前些时日下臣听闻的街谈巷语,说的是古时有渔人迷途忘返,误入一片桃花林,桃林尽头是一处叫‘桃花源’的乐土。在那处,人人不受战祸侵扰,也无风雪相袭,足食丰衣,怡然自得。可当那渔人穿过石山离开,又欲返身去找桃源时,却发觉如何也寻不到那地了。” 姬挚斜睨他。天符卫又笑道:“传说那渔人穿过的石洞大有玄机,自其中采凿出来的石子叫‘桃源石’,若拿它铸成门页,穿过去后便会去往一片别样的天地。后人不解其详,故而再难寻见桃源……怎么,陛下缄默不言,是不爱听这故事么?那下臣给陛下唱一支新学的小曲儿凑趣。” 还未等姬挚答话,他便清清嗓儿,唱起在乌臼胡同听来的《挂枝儿》:“熨斗儿熨不开眉间皱,快剪子剪不断心内愁,绣花针绣不出鸳鸯扣……” 眼见姬挚只是瞠目,一言不发,他又道:“陛下若还不开怀,我给陛下跳新学的水袖舞?”说着,他笨手拙脚地跳起来了,只是极为滑稽。 姬挚终于眉关一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方悯圣,你这是怎的回事?才过了一段时日,你竟杂学旁收,学了这样多的逗趣本事来。” 天符卫理直气壮道:“下臣见陛下悒悒不乐,也欲为陛下分忧。”时光飞逝,他眉目较初见时已然灵动许多,教姬挚心头宽慰。 少年天子笑了几声,将头扭向一旁,望向溟海,难得扬起的口角又慢慢落下去了:“想必你也知晓朕的心忧之事,蓬莱朔风凛冽,黎民断炊,朕又要如何方能救苍生疾苦?” 海潮涨而复落,波澜时如峰聚,时如平地。天符卫沉默片时后道,“若这世上真有‘桃源’,穿过那山石便可抵达,想必陛下也不必怏然至此了。” 忽然间,他双目一亮,扑到姬挚身前,像一条摇尾巴的小家犬,令姬挚不由得一惊: “陛下,下臣忽又想起一事。您可曾听闻否?以前曾有渔民在海中捞起黑石,好巧不巧,他们也将其命名作‘桃源石’!这石子也不知同方才下臣所述的那传说有甚干系,只是甚稀贵,在势家间可卖高价。若陛下有意,下臣便将其搜罗来,教陛下仔细瞧瞧。” “这石子朕倒是见过。但做这等痡师动众之事又有何益?罢了罢了。”姬挚笑道。 “话虽如此,但陛下这些时日在此地盘桓,却还未曾细看过镇海石门罢?”天符卫道,“在‘桃源石’尚未成奇珍异宝的年月里,营缮官以此石铸成了镇海石门。陛下请看,那石门便在您的前方。” 姬挚扬目望去,果见夕晖下遥遥矗立着一道漆黑石门,形影孤独。他舒开眉头,道:“不知穿过此门,真能去往桃源否?” “陛下要去试试么?”天符卫笑问道。夕晖在他们面目上抹上一层薄红,此时的他们仿佛暂时脱却伪饰,再非君臣,而是两位年岁相仿而雀跃的少年郎。姬挚道,“只怕穿过那石门后,朕也会迷途忘返。” “迷途忘返又如何?那处可是‘桃源’,古今人皆在苦寻的仙源灵境,寻常人还巴不得常住于那处呢。” “可若回不来了,寻不见你,又当如何是好?” 姬挚莞然一笑,难得地现出一点稚气未脱之色。 “你若不在,就连桃源也乏味黯色了。” ———— 当。当。 桃工在工台上反复捶敲长刀。火星迸溅,刀身已变作长而赤红的一条,仿佛嵌在天地间的一道伤痕。白帝望着刀刃,出神凝思。 过往遥远蒙尘,已教他记不清。他自生在天家,自呱呱堕地起便受万众瞩目,重任在肩。他不曾为自己而活,便如当初的天符卫一般处处受羁缚,宛若囚鸟,被旁人的砧锤敲打成形。 日复一日,他皆在铸剑池边心神恍惚。守候蓬莱,这已是铭刻于他性命里的使命,只要他在这世上多活一日,便绝不可不践行此命。终有一天,数十位筑工毕恭毕敬,在热浪里拖曳出一只石台,上插一刀,刀身明亮流利,上嵌珠鳖之目,熠熠生辉。 “陛下,这是献予您的宝刀,以英山赤金所铸,熔炼龙骨,刀锋甚是刚猛,只是刀柄烫如火烧,您拿起时,需仔细些。” 姬挚望向那刀,呢喃道,“真是一把好刀。” 这是一柄将用在仪礼中的天子佩刀,可姬挚并不将此当作饰物,反命筑工将其砥砺开刃。他握住刀柄,果不其然,灼热感入肉钻髓,甚而可闻皮肉焦烂声。筑工们见状,慌乱道:“陛下!”然而姬挚一扬手,止住了他们的惊呼。 “经籍有云:‘有佛出世,号毗婆尸佛,闻是佛名,永不堕恶道’。朕愿以此刀杀尽一切恶鬼。”姬挚将刀端在手中,细抚其上水波一般的刀纹。 “往后它便叫作——‘毗婆尸佛’。” “谢陛下赐名!”筑工们跪倒了一片。姬挚握着刀柄,突而使力,手上青筋暴绽。突然间,一阵虎啸龙吟声响起,是刀身在石台中擦磨。一道明光刺痛众人眼帘,重若千钧的毗婆尸佛刀被抽出石台,现于世人眼前。 姬挚提着刀,却仿若察觉不到其沉重,他接过匠工递来的珐琅金银刀鞘,将其收入鞘中。走下工台下的长阶,他望见天上落起小雪,风烟洁白,满世界如粉妆玉砌一般。 他开口,口里呼出白雾,扭头对身后的亲从官道: “传令于众仙山卫,亚岁前日,朕将行百神大祭。祭礼之后,当即出征九州。” 亚岁前的一日,黎明时分,白帝戴高山冠、素纱袍,乘金辂自斋宿处出。卤簿仪仗五千九百一十人,密匝匝排列于镇海门祭坛下。因准许民庶远观,故而四下里人流如潮,攘攘熙熙。祭坛之上,白帝手捧祭文,长声念诵: “古今天子,受天明命,以道建统,垂示奕叶。朕纘诏丕图,悬望殷足。然迩年来寒冻害稼,民力益困。今蓬莱既定,朕当指日巡征,以解群黎倒悬之苦!” 随后少年抽刀指向苍穹,刃光如炳炳寒星,仿若能照彻天地,读祝官传诵其辞,群氓欢声若雷动。这不止是寻常祀礼,而是白帝向子民们阐明为何要陈师鞠旅的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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