靺鞨卫却向琅玕卫讪笑道:“说来,我却听了些旁门左道的风声,说是陛下已定了天符卫的人选,而那人选恰同方老弟大有干系,嘿嘿!”此话一出,在席的仙山卫们当即变色。 谷璧卫把着一支青山白云扇,骨节泛白,面上虽仍在笑,口气里已添了几分切齿味道:“干系?什么干系?”靺鞨卫搓手笑道: “新任的‘天符卫’——便是他儿子!” 一时间,席上一片哗然。现时的仙山卫虽大多为青年才俊,可从来不见有人青出于蓝胜于蓝得过分,竟远胜自己的父辈,一跃而摘得仙山卫里的鳌首的。玉鸡卫虽不言,须髯却在飘颤。 琅玕卫环顾四周,放下杯盏,拱揖自谦道:“实是陛下的旨意。这‘天符卫’素来是伏侍天家左右的,上一任因是老臣,故而在陛下幼时对其管束颇严。于是陛下此回便也想改换新风,择些少颖之人随在身畔。犬子三生有幸,才得了天子青眼。” 如意卫哼声:“你这样说,是讲咱们这群人皆是老骨头啦?” “方某怎敢出此言!” “我听闻令公子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剑术精巧入神,其余十七般武艺也信手拈来。最紧要的是,他同‘仙馔’最契合,是么?”白环卫突而笑吟吟地发话。 琅玕卫含笑道,“不错。陛下所携回的‘仙馔’,虽教人气力见长,然而吃多了也难消受。犬子别无他长,只是受得了那‘仙馔’的苦。”其余仙山吏听了,眸光闪动,心中渐宽和了些,毕竟此物由白帝同雍和大仙求取,是最难驾驭之物,若真有人能吃得下那苦头,倒也算得可贵的稀才。 只是仙山卫素来自傲,此时众人大多心中不服气,谷璧卫嗬嗬笑道:“一个后生,竟一蹴成了头首?不若让在下同他切磋一回,看看谁更胜任‘天符卫’这名头!”玉鸡卫抚须大笑:“谷璧小子,待你胜过老夫,再放这大话罢!” 一时间,他二人眼里精光大盛,重回六博局中,大有将对方拆吃入腹之架势,棋子横飞。玉鸡卫冷笑道:“天子年少,未免作些荒唐之想。若要侍奉左右,席上何人不可当?” 他话音才落,却听得一道清越嗓音自紫檀边座插屏后传来: “是谁在说朕的坏话?” 这声音突如一道天雷,降落在席上众人头顶。一时间,殿内之人噤若寒蝉。乐声顿歇,舞伶跪拜,连仙山卫们都噤了口。屏后转出一个人影,一身素白褶子,犀带玉钩。那是一位挺秀少年,虽是便服,却天威凛然。姬挚走入殿中,面上噙笑,仙山卫们也纷纷屈膝下拜。 拜礼罢了,玉鸡卫笑道:“怎是坏话?不过是我愚拙,暂参不透陛下心思罢了,还请陛下明示。” 仙山卫们垂首跪落,对这少年天子竟无了方才的锋棱之气。因他们知晓白帝绝非如外表看来那般青稚。姬挚虽对黎庶亲和有加,待敌却毫不容情,杀伐果决。手段雷霆万钧,时而教他们心有余悸。 “朕只是觉得,仙山卫里也当有张新脸孔。新任‘天符卫’既是琅玕卫之子,又是先任举荐的奇才,绳厥祖武,朕自当擢用。”姬挚淡声道。 如意卫叉腰吊眼道,“可一上来便拔个头筹,是不是太不合礼数?” “有能者任之,这便是本朝的规矩。”白帝衅然地笑,“若诸位不大服气,改日同他打擂台便是,负者愿赌服输,位序交替。”他知晓这群武人傲气,要治这群仙山卫,便如驾驭烈马,可硬不可软。 白帝既出此言,仙山卫们面面相看,一时无有驳词,还是玉印卫面色沉静地开口道:“陛下既任了新‘天符卫’,此时为何不见他身影?” 姬挚说:“他随侍我身畔,危急之刻自当现身。” “哈,好一个藏头露尾的小子!”如意卫叉腰道,讲完这话,才觉不大妥,瘪着嘴对琅玕卫道,“我不是骂你儿子。只是觉得今夜咱们设宴,他不赏光,未免太过扫兴。”琅玕卫笑而不言。 谷璧卫却有些气急地笑:“危急之刻,什么叫危急之刻?有咱们在,定教陛下秋毫不损,哪儿有他现宝的时候!便是有那时候,怕是这小子早脚底抹油了。”姬挚抱手道,“你若不信,尽管来试试。” “怎么试?” “拿你那判官笔出来,刺朕一下。” 谷璧卫冷汗涔涔,讪笑道:“陛下说笑罢?在下若真取笔出来,怕不是陛下要以杀君之罪拿在下去坐大牢。”姬挚眨眼道,“朕要拿你投大牢,还会用这等下劣缘由?要你刺,你便刺就是了。” 谷璧卫仍然身上淌汗,摸不透姬挚的想法,心道真个是君心难测。他审慎地拿起一枚双陆棋子,道,“判官笔是断不敢用的了,但棋子总该成的罢?” 姬挚说:“行,你来罢。” 谷璧卫将那棋子拈在双指间,谨慎地往姬挚身上一弹。仙山卫劲力过人,哪怕是轻轻一掸,也能教那棋子如离弦之箭般蹿出。谷璧卫把准了劲道,心知这一击凭白帝技力能全然化解,也不会教人重伤。 白衣少年依旧抱着臂,毫无要出手的意思。棋子已蹿至他面前,还有分毫便要触及其鼻尖。 然而正当此时,半空里忽而荡开一丝风漪。 几乎无人能望清发生了何事,仅是蜻蜓振翅一般的一颤过后,那棋子便倏然爆裂开来,化作齑粉!与此同时,双陆局上的其余棋子也一同支离破裂,仅余一小摊木石细屑。 那一刹间,身历百战的仙山卫们也不禁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种极精妙的剑术,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地降临在白帝的身后,如蝴蝶栖落花尖。那人一身皂色披风,手中一柄竹山铁剑漆黑如夜,教在场之人想起一句话:“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识其状。”那人与剑皆无声无息,无影无踪,犹如鬼魅一般。 殿上死一般的寂静,惟闻众人各自的心跳声与那人上前的足音。烛火映亮了其容颜,一张鸿鹄纹银面掩覆其脸孔,但从那皙白而尖俏的下巴可看出,那应是位与天子年纪相仿的少年。 面具之下,隐隐可见漆黑的纹络,那是“仙馔”在身中扎根的实据。 那少年上前,收剑入鞘,举动利落,流利如行云流水。他拱揖道,不卑不亢: “天符卫方悯圣,见过诸位。”
第132章 虚幌疏灯 早在此日前,白帝便与这叫方悯圣的少年打过了照面。 那一日天气晴和,瑶草青碧。苑囿游廊上走着两个人影,一人着衮绣圆领衣,神仪明秀,正是少年天子姬挚;另一人白发苍颜,瘦长高挑,一身经霜铁骨,面容冷峻,是自先帝时起便护侍天家左右的天符卫。 走了不知许久,天符卫忽而叹道:“陛下,老臣年事已高,筋骨已朽,怕是得寻个人来交班了。” 姬挚睁大眼看他:“伯伯说的什么话!您是仙山卫里的得力战将,若少了您,朕还不知应如何应对连山那老狐狸呢。” 老者静默不语,望着古木丛篁,良久道:“近来边庭战衅大起,老臣也忧心自己当有一日身死沙场。连山麾下有一战将,名唤‘刑天’,勇武绝伦,便是老臣与其对垒,也难保自身性命。”他长叹道,“老臣常虑,往后应由才俊接此名位,继续伏侍陛下左右。” 姬挚蹙眉:“这些话头说着不吉利,朕不爱听,伯伯别说了。” “倘使真要寻人来接班,陛下觉得何样的人好?”天符卫却笑眯眯地问他。姬挚沉吟片刻,也笑道: “您一定要选的话,便选个年轻少俊、同朕年纪相仿的罢,朕正愁没个玩伴呢。” 老天符卫哈哈大笑。这天子虽身居高位,心性却仍是少年,一样的好动爱游耍。 “先时老臣曾让一批少年才俊谒见过陛下,也教他们当庭比武,向陛下一展身手。不想陛下眼界高,一个也未瞧上,现时怎又说要青年人了?” “伯伯上回择的都是些生蛋子,既无实学,又贪功名。用钱能买下的忠义,何谈忠义?” “陛下既要奇才,又要他有一份驽钝性子,可真是难倒老夫了!”天符卫又是一阵大笑,待笑声渐息,他神秘地向姬挚眨眼: “但实不相瞒,陛下。合式的人选,老臣早已寻到了。” “既已寻到,为何不引荐予朕?” “时机未到,他的性子仍需揉磨,陛下的也一般。他需要年月来证明自己对陛下的忠义,而陛下也要熟习如何与他同处。” “那何时才能到那时机?” 天符卫微笑道:“很快。比陛下预想的还要快上许多。” ———— 自与连山、兵主鏖战一场后,两方余孽虽仍蠢动,兵灾却已止歇许多,仙山上下一片祥和。既无外患,便有内忧。众仙山卫一面养伤,一面暗自较劲儿。姬挚明晓是近来流言蜂起,许多人暗下道天符卫即将退位,于是余下的仙山卫觊觎着他那位子,暗自对自己下一步动作揣猜。 是废掉天符卫的名头,其后的次序通统前移一位,还是择取新任天符卫?姬挚知晓自己虽有要择少颖之人的念头,这想法却实难实现。这群细娃子往往技艺不精,还爱自吹自擂。 秋狝将至,众仙山卫蠕蠕而动。眼下既无战事,他们亟需舒舒筋骨,在白帝面前出尽风头,好新定次列。围猎当日,如意卫具装上阵,骑一匹五花马,手擒大屈弓,对白帝得意道:“陛下,不是我夸口,若论弓法,仙山卫里还无一及得上我。今日我也定将魁首拿下!” 姬挚含笑望着她:“赢了又怎样,想升官加俸?”如意卫脸一红,豆丁大的身子蹦起:“我才不稀罕那事儿!我只是说,我射箭很厉害——极厉害!” 众仙山卫分散行围,也不携随扈,因他们独人便可成军,白帝身边则有百位缇骑围护。但听几道霹雳般的弦声,如意卫仍杵在原处,然而地上已落了一排飞鸟、野狐、奔兔,如一片薄毯。 姬挚赞叹道:“真是弦无虚发!”如意卫得了嘉赞,脸泛红晕。 其余仙山卫也拔木倒树,做下几道路障,擒下数头獐鹿。姬挚看时候已至,拍马而出,他手持黑蛟弓,疾拨弓弦,不消几下便将数只野兔、山鹿射在马下。 转过树丛时,他却听林叶簌簌作响,一道兽啸威震山岑。远方的禁卫闻此吼叫,登时变色,喝道:“护驾!”旋即策马赶去。而此时姬挚眼盯树丛,但见一只白额大虫缓步而出,虎嘴喷腥,一双吊睛冷视着自己。 这老虎立在他身前,小山一般,罕见的凶恶,姬挚却丝毫不惧,持剑欲跃。但见那大虫一扑直上,直咬马喉,姬挚一牵笼头,欲拨转马身,然而许是这五花马在宫里娇惯久了,面对大虫竟慌里慌张,四蹄乱走。 姬挚见情势不好,略一折身,欲抽剑去抵其爪牙。然而在那腥臭的虎吻即将触及自己时,他忽听得一道尖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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