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气不接下气,断续地道:“我去了……白帝城。不想大殿上有一老人,他见了我……当即拔刀,我这条性命险些丧在他手里。”他草草包扎好伤处,歇了片晌,总算缓过神来,喘着气问白环卫道,“大人,那便是您先前所说的‘守城人’么?” 白环卫点头。 “既然如此,那老儿可真凶横得紧,连一丝辩白之机也不给我留,便痛下杀手。” “他是在归墟驻留最久的人,在我离开此地时便已守在宫阙中。不通过白帝城,不与其交锋,便不能至那面最薄的冰壁前。”白环卫叹息,“其实他未必是痛恨擅闯城阙之人,不过是过往曾有太多人到达此处,却又在他面前无谓地丧命,令他已神智失常了罢。” 方惊愚冷冷道:“大人是说,他出刀砍我,不是为了害我,倒反是要救我?” “兴许真是如此,他想将你自白帝城中赶出,免得你到冰壁边丧命,毕竟那四面冰壁是归墟里最酷寒之处,也是令仙山风雪大盛的元凶。” “便是如此,他也应对来人好言相劝,而不是一上来便拔刀相对。还有大人,你既知晓那老儿爱砍人,怎不预先提点在下一句?在下力弱,方才险些要被他片作一碟。”方惊愚蹙眉。 白环卫神色淡然:“那老者时昏时醒,我以为他见了殿下,神志能稍许清明些。” 方惊愚叹气,白环卫既救下他与楚狂,便应不存着要害他们的心思。但那老人的刀法技冠群雄,连玉印卫也追他不及,不过短暂接锋一瞬,方惊愚便看出自己在其面前毫无还手之力,登时心绪大乱。 白环卫走后,他胡乱吃了些麦粥,将身上拾整洁净了,又去看楚狂。楚狂依旧沉沉睡着,伤虽未愈,却似已脱离险态,吐息已平静不少。 方惊愚钻入衾底,轻轻揽住楚狂,如幼时那般与其相拥而眠。他心中忽而忐忑,在与守城人交锋时,他突而深切地感到自己的渺弱:强敌当头,他真能护好悯圣哥么? 他已数度让兄长为自己身涉险境,楚狂因他而饱受摧折,失贞、遭虐打、被捣烂脏腑、受“仙馔”的侵蚀,现今又落到了人事不知的孱弱境地。方惊愚颤抖地握住楚狂冰凉的指节,他亏欠兄长太多,今生来世都还不完。 “哥,醒醒……你不醒来,教我怎么办?你瞧瞧我,身上又添了伤,你再不醒,我都快受不住了。”方惊愚低低地道,握起楚狂的手,让那指节触上自己新添的刀伤。若在少时,每每自己身上哪儿破皮见血,方悯圣总会眉心紧攒,以细麻布为自己仔细裹扎好。对着兄长,他仿佛又变回那个能撒赖的小孩儿。他捧起楚狂脸颊,轻声问道,“你何时能醒转,再看我一眼?” 楚狂自然不会答他。方惊愚望着不省人事的楚狂,欲言又止。在岱輿的夜里,他与楚狂常嬉闹拌嘴,不知觉便在榻上扭作一块儿,尔后云情雨意,如漆似胶。而今得知这人真是兄长,他倒满心别扭,不敢造次了。方惊愚想:“说来也怪,往时疑心他是悯圣哥,却未笃定时,倒下得去手,现在却觉连碰一下也上不得台盘了。” 辗转反侧中,他陷入浅眠。不知过了许久,方惊愚忽听得耳畔寒风大作,打着寒噤醒转,却见帐门大开。 方惊愚给楚狂掖好被角,匆匆下榻,只见外头风狂雪暴,一个身影赫然立在其中。 他一个激灵,伸手一抓,将榻边放着的含光剑抄在手里,喝道: “谁?” 那影子不答,方惊愚心里也生疑。归墟荒无人烟,在这夜半更深之时,还有何人会至帐前?他试探着唤了一声:“白环卫?” 但那人影格外高挑,比他印象中的白环卫要高大上许多。一帐的燕鸥不安地叫唤,方惊愚猛进一步,冲出帐子,忽有狂风似轰霆搅空,扑面袭来。方惊愚被风雪迷了眼,挣扎着踉跄几步,待狂风止歇,定睛一看,那风雪里的人影也不在了。 方惊愚四下张望,只见圆月当空,似一枚缀在玄服上的蚌珠,映得雪地璨璨生辉。雪尘渐息,并无人踪。他方松了口气,以为方才的自己瞧走了眼,一转头,心又登时吊上了喉口。 “哥!” 他倏然色变,扑至榻前。方才那寒风扯裂皮帐,将其中物件吹得东倒西歪。然而他终于憬悟,那并非穿堂朔风,而是一个身手极快的人影。那人乘他不备,闪入帐来,又飘然而去。 床帐轻轻摇荡,榻上软兽皮翻掀,褥子中尚有余温。先前楚狂卧倒的位置上,而今已空无一人。 ———— 过去数十年间,白帝城皆无人造访。纵使墩台高阔,九重门气宇轩昂,曾是帝王钟爱流连之处,而今也已成颓垣败井。白羽般的大雪中,一位着素色披风的老者怀抱着一个人影,缓缓登上汉白玉御路,走至大殿上。 这老者便是先几个时辰时与方惊愚打过照面的守城人,而他怀中捧着的人便是楚狂。楚狂人事不知,蜷身睡着。守城人走向前堂上的御座,椅上金漆剥落,露出其下漆黑的桃源石。他将楚狂在石椅上放下,垂头望着楚狂,目光里似藏着一声叹息。 无人知晓他为何夜半而出,只为将一个伤势沉重的人掳至此处。而在同样一个尚无人知的角落中,楚狂的神识在慢慢自浑沌里剥离。 不知过了许久,楚狂竟睁开了眼。 他只觉自己昏厥过去了极长的一段时日,仿佛曾一度坠入十八泥犁。身上各处皆剧痛难当,手足沉重如铅。心脏微弱地鼓动着,仿佛有人在攥着他心口,令他不致魂归西天。他撑开一道眼缝,只觉四周白晃晃,敞亮亮,自己如坐在牛乳中,四周景色九曲八弯,一切都看不真切。 缓了许久,眼帘里渐渐能描摹出模糊的轮廓,他看出原来自己正对应门坐着,步步锦窗格里透出雪色。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坐一把圆背石椅,恰在他斜侧,一身素衣,身上结着霜华,如同一尊冰塑。 楚狂口舌沉重,吐不出字,只能发出颤抖的抽气声。他不知自己现时是醒了,还是犹在梦中。老者神色肃然,开口道:“别动,慢慢坐着。” 楚狂朦胧地想,若是在梦里,为何自己躯体如此沉重?这时但听老者道:“你伤势太重,在那帐子里吃些稀汤药,只是等死,唯有这桃源石椅能救得你性命。想必在来归墟前你也听过的,桃源石可通往‘过去’。你再坐些时候,创口能变回原样。” 楚狂又想,莫非坐在这上头多几个时辰,他还能变作方悯圣?他依稀想起先前发生之事,他被谷璧卫捉去虐打,被方惊愚救下,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启了归墟门扉,现时不知怎的到了此处。老者听不见他心底的揶揄,只是望着他的手背,楚狂垂头一看,那上头本有一个刺目的创口,此时却正缓缓愈合。 “在你伤势好转前,且在这里听听老朽说话罢。”老人说,凝望着他,这时那本如刀锋的目光柔和下来了。楚狂一阵猛烈地咳嗽,寒风涌进肺里,仿佛就此活过来了一般,他低弱地开口,声若游丝: “你是……谁?” “我是此地的守城人,也是你们的最后一道关隘。” “殿下……方惊愚……在何处?” “此处是归墟中的白帝城,他不在这处,但老朽未动他性命,他仍好端端的。” 楚狂又问,“为何要……将我带到这处?” “方才已说了,这是为救你性命。别一个缘由,便是你是老朽久候之人。” 楚狂羸弱地一笑,“您说的……不是殿下,却是我么?”老人点头:“是,正是你。” “您说……要我听您……讲古,是么?可为何……要讲予我听?” “因为老朽将讲的,将是一个关切到往昔的故事,是关于归墟、仙山和白帝的传说。” “既然如此,那更当由殿下来听了。”楚狂又是一阵呛咳,纵然声音依旧低弱,但大抵是因桃源石椅的缘故,讲起话来却流畅许多。“我不过他麾下的一介卒子,早应被吃下,放在楸枰之外……与我说这话,又有何益?” “不,接下来老朽所言,皆与你有深切干系。”素衣老者叹息。风雪飘扬,如琼脂碎玉漫空飞舞。自皋门向外望,似发了千山万壑的梨霜。楚狂与那老者四目相接,宛觉得自己里外上下被洞悉一般。他忽觉自己兴许并非是与此人初度碰面,而如故旧重逢。 老人深深凝望着他,道: “天符卫方悯圣,那也是关于你的传说。”
第131章 夜影同孤 近百载以前,仙山蓬莱。 此日风色初寒,天气肃清,然而满街市火树银光,披红挂绿。大鼓铰钹齐鸣,五彩绢招飞扬,一尊石塑被簇在游街行伍中,雕的是一位英武少年,身披释龙纹银叶片甲,足蹬天鳞,带着龙虎之威。几位法士在前头乘马而行,口中吟吟有词。行列末尾跟着黑鸦鸦的黎民,人人皆对那塑像拱揖跪拜,呼声如蜩如螗。 一位戴箬笠、着斜襟衫的小女娃穿过人丛,好奇地张望。墙根蹲着一位老乐师,满头癞疮,两只筷子般的手把着一张毛竹琴,拉着咿咿呀呀锯木似的乐音。小女娃见了他,跑过去问道: “阿公,今儿是什么日子?那尊石像是什么人?” 老乐师笑了笑,“小娃娃不是本地人么?今日是诞节,是天子的生辰。” 小女娃脸一红:“我、我是渔人,平日里少上陆来,没甚见识。”她又道,目光里突而晶光闪闪。“天子——是白帝,是罢?阿妈同我讲过的。” 老乐师含笑颔首,小女娃如得了勉励,喜孜孜道,“阿妈说过,他是天生神力,又是个顶天立地的好人。先几月溟海封冻,咱们被困海上,是陛下抽刀一挥,将浮冰猛然劈裂,这才教船只有岸可依!” 这时老乐师接腔:“是,他乃天纵的神人,闻说溟海有七眼九爪之妖异横行,掀风鼓浪,令船毁人亡。陛下却独持一刀,毅然前往。霜刃仅脱鞘一度,便教那八带大鱼败落,鲜血溅涌,将溟海染作漆黑。” 他拉起毛竹琴,喃喃道:“又有一说,道蓬莱边陲近有异人蜂起,病狂丧心,聚作邪魔强盗,劫掠烝民脂膏,甚而噬人血肉。白帝严为捕治,甚而亲身入阵,搏杀凶魔,安定一方。仙山现时仍不太平,旧一代的连山、兵主标下仍割据变畔,为祸黎民,可白帝终将此地平定,教仙山一统,天下富庶!” 老乐师推弓按弦,悠悠唱起为那少年天子编排的颂词,“荡荡白帝,荣威罩国。德滔泽世,光耀天门——” 小女娃听得心驰神往,这时远方传来洪亮的铜钟及鼓吹声。老乐师搡搡她,微笑道: “去看看么?白帝法驾将要来了。” 远处旗招赤朱丹彤,干云蔽日,卤簿犹如长龙,充填街衢。数千位骑卒手持刀戟,寒光森森,护持左右。一匹大驼牛、数头骏马披金挂铜,上撑彩伞,饰以银缨穗,牵着一架大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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