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衢两畔,黎民纷纷下拜,山呼万岁。因白帝素来与黎烝相近,因而众人也大多不怯退,反而满心热切,候着这位天子到来。当那大辇一角驶来时,人丛里海啸一般呼喊道: “白帝——白帝!” 先前那同老乐师搭话的小女娃也跟了来。她手里攥一把尚染鲜露的赤箭花,拼命踮着脚尖,可因人丛摩肩接踵,乌泱泱一片,望也望不清,她便钻过人缝,努劲儿到了人墙前排。 待站定了一望,她登时惊得张大两眼——啊唷唷,她平生里不曾见过这样的盛景!人人捋臂将拳,张袂成阴,比用麻线大网罗上来的鱼蟹还多。而辇辂龙首衔轭,金叶排布,鱼鳞一般密密匝匝,晶光耀目。驼牛身躯沉重巨大,小山一般,牵着大辇缓步前行。 清游队喝令占道的黔首起开,口气却不算得冷硬。墙上、街中皆是攒动人头,许多黎民手捧粉莲纸花、绢绫花如撒帐一般抛向帝辇将行的径道,纷纷花雨里,大辂缓缓前行。小女娃瞪大眼,目光落在菱纹罗纱窗上。她知晓在那窗页的背后坐着万民拱服的天子,一段全仙山黎氓都渴望亲见的传说。 她正怦怦心跳之时,却听得一旁传来惊呼声。扭头望去,却见是一个扎仙果头的小孩儿拖一条鼻涕,手里攥着的线香点着了一条炮仗儿。这小娃子不谙事,大抵觉得如此热闹些,可却没攥稳那条炮仗,教它们掉在脚边一条黄犬身上。 那黄犬被炮仗炸得生疼,箭一般蹿出,四下胡咬,惹来一片人慌马乱。侍卫们连忙拔刀持钺,护在大辇之前。那点炮仗的小孩儿不曾见过这般阵势,大睁两眼,嘴一扁便哭出声来。有兵卒发觉是他惹了事端,提眉怒目,正要提剑教训他,一位身裁健实、身披蠪蛭皮介的飒爽女子却喝止道: “一个小娃子罢了,和他较什么劲儿?” “可、可是,玉玦卫大人,咱们不知他是不是存心要害陛下的奸细……” 那女子露出一口苞谷般的白齿,笑道:“怕什么!是刺客又如何?天塌下来还有咱们仙山卫顶着!”又喝令道:“捉住那条黄犬!” 那黄犬蹿进马队里,许是险些遭马蹶子尥中,竟扑将起来,在马腿上狠咬一口。騊駼们惊嘶四走,惊扰到了牵车的大驼牛。小女娃眼睁睁地望着先前仍井然有序的行列突而如遭狂岚搅扰,街衢里乱作一锅沸粥。清游队将响鞭乱打,满面是汗地大叫:“肃静、起开!”然而却对这乱景于事无补。 突然间,大驼牛狂性大发,口里迸发出一声长嚎,往人群里冲来。 人丛登时如鸟兽状散,惊叫声彼伏此起。小女娃惊得魄散魂飞,然而却不甚绊倒在地。眼见着驼牛蹄足高抬,如山的阴影将要当头砸下,将她碾作血泥! 正当此时,马队中掠出一道白影,有一人骑跨雪龙驹,伸手一揽,把她揽上马背。 驼牛巨蹄落下,烟尘大起,发出天崩地坼的一响,将一街黎庶震倒在地。小女娃浑身抖索,却未觉身上疼痛,睁眼一望,却惊见揽住她的竟是位十八九岁的少年,一身白缎释龙纹锁子银铠,银线勾边缀白玉披风,剑眉朗目,俊逸脱尘,宛自画里走出来的一般。 那少年一夹马腹,自驼牛面前驰纵开来,身姿灵巧,犹如巨浪前的雨燕。当驼牛俯首,露出头上那如纵横剑树一般的尖角向他们冲来时,小女娃惊叫着,然而那少年并不慌忙,腰间长剑脱鞘,剑气如彗星流陨,素月清霜,稳稳格架住驼牛尖角。 “护驾!”玉玦卫喝道。正当此时,人丛里传来一道低哑笑声。但见一位活龙鲜健的男人箭步而出,他着一身上绣衔珠锦鸡的华袍,须眉戟张,两鬓已有斑白,然而四体健实如铁柱。那男人笑道:“不想今日尚有需老夫出马的时候,玉玦卫呐,陛下今天当拿你是问了!” 男人一伸手,便将驼牛尾巴牵在手里,于是便如甩动投石索一般,竟硬生生将那驼牛的步履止住。驼牛嘶叫着,如被山岳压在脊背上。伏倒在地的黎庶望见他腰间所系的玉鸡——这是仙山卫里列第二的玉鸡卫。与此同时,忽有一箭刺来,扎在驼牛颈项上。许是镞头上沾染了闹羊花做的麻药,驼牛踉跄几步,訇然倒地。 烟尘渐息,黎民们趴伏在地,惊魂甫定。那少年勒马,收剑入鞘。玉玦卫上前,对少年拱揖道:“陛下可有伤着么?今日竟出此大乱,是属下之过。” 那少年笑着摆手:“过诞节热闹些也无妨。倒是惊扰到路边的乡亲们了,赶忙扶他们起来罢。” 于是卤簿暂停驻在此处,兵卒们去搀伏倒在地的黎民们,将一街碎木破瓦扫净。小女娃尚心悸不已,却觉身子被轻轻放下。那少年下马,微笑着与她道:“伤着了么?” 银甲少年的笑颜如和风拂柳,教小女娃突而赧红了面,赶忙摇摇头:“没……没。”然而当她目光落在他腰间那柄剑上时,突而望见那剑柄上纂着释龙纹,那是天家的印记。再一想方才仙山卫唤他作“陛下”,她心里陡然一颤: “你……您是……皇帝陛下?” 她又想起游街时抬的那石塑,白衣少年的面貌竟与其极似,然而却在英秀上更胜一筹。少年点头,“我不爱这名衔,叫我姬挚便好。” 小女娃颤声道:“我听阿妈说,直呼天子名讳是死罪……”少年笑了,“本朝没那种律令。” 他掸去小女娃身上尘土,动作轻柔。小女娃望着他,不禁痴了神,心想,这位天子竟同阿妈说的不同,不端架子。她怯怯地将手上戴的一只石扳指取下,那扳指宽大,看来好似是大人戴的式样。小女娃将其递给银甲少年,怯怯道,“天子哥哥,多谢你救我性命。这个……我想送予你。” 一位身着狮纹锦袍、腰悬玉印,满脸肃容的女子见了,赶忙上前一步,欲插到两人之间,道:“陛下,这等可疑之物,万不可收……”那白衣少年却道:“不打紧,一只小扳指而已,莫要糟蹋了这孩子的心意。”说着,他便将那石扳指接过,莞尔一笑,矮身摸了摸小女娃的头。 小女娃很是高兴,道:“这是阿妈予我的石扳指,我浑身上下只有这一件值钱宝贝了,天子哥哥莫要嫌弃。” 姬挚笑道,“我怎会嫌弃呢?”他摩挲着那扳指,仿佛极有兴致的模样,问,“这是以什么石子做的?” “这叫‘桃源石’。咱们打渔时,有时会从海里捞上这物什来。阿妈说,这大抵是鼇鱼的骨头,沉在海底千万载,便变作了这种漆黑的石子儿。这玩意儿好多势家老爷想要,稀贵着哩。” “为何叫‘桃源石’?” 小女娃扁嘴道,“这我便不懂啦,听闻是有学识的势家老爷取的名儿。”她低头一望手上的那束赤箭花,忽而蹙起眉头,经方才的骚乱,那花儿已打了蔫,花瓣簌簌下落。“我……我本还想将这束花献予天子哥哥的,可它现下这模样,我着实拿不出手……” 姬挚看她伤心,和顺地笑:“不打紧的。”小女娃却突而一拍脑袋,道:“有啦,天子哥哥,方才的那扳指借我一用。” 她自白帝手中接过那指环,将一支蔫掉的赤箭花穿过扳指。奇的是,那花儿一穿过扳指,先前掉落的花瓣竟长回来了。小女娃笑盈盈地将赤箭花递予微微张目的姬挚:“陛下,送与您。” 姬挚望着那束花与石扳指,眸光闪动,不知在想何事。小女娃不安:“陛下不喜欢么?” 白衣少年又揉了揉她脑袋,笑若春风:“不,我很喜欢。多谢,这是十分稀贵的贽礼,我会珍重它。礼尚往来,我也有一礼答予你。”他握住女孩儿的手,片晌后松开,微笑道,“拿好了。” 他翻身上马,卤簿也随之起驾。白马淹入黑压压的骑队里,渐而不见。黎庶跪拜山呼不已,小女娃痴痴站在人丛里,只觉方才的一切皆如泡影。低头一望,只见掌心里躺着一枚银币,上纂白帝侧像,如岩松玉山,秀拔英厉,于是她始知一切不是梦。抬首一望,天际白云飘荡,恰如那少年天子离去的身影。 ———— 上玄殿内筵列乐张,舞伶跳起七德舞,乐声激昂,动山震海,奶酥茶、紫米甜荞饼、山煮羊馨香扑鼻。白帝未至,因是私宴,也不大讲求规矩,十位仙山卫分坐席上,已然言谈甚欢。 放眼望去,九位仙山卫威风凛凛。玉鸡卫身裁魁梧,如铁打钢铸;谷璧卫衣冠齐楚,色若春花;白环卫缓带轻裘,文儒有礼;碧宝卫仪态万方,宽和近人。上首的五位仙山卫之下,如意卫戴一顶虎头帽,如一个学岁女童,咬着糖墩儿;琅玕卫、靺鞨卫与玉玦卫吃着五加皮酒,相谈甚欢;玉印卫凛若冰霜,独自静静地吃着五香果子。 谷璧卫先禁不住,扭头对玉鸡卫笑道:“许久不见大人,大人似又健实了些,看来是功力见长呐!” 玉鸡卫哈哈大笑:“说罢,谷璧小子,这回又想同老夫比试什么?掼跤、掰手腕还是投石?” “光是比试气力,又有甚了不得的?”谷璧卫眯缝着眼,活像一只狐狸。“不如耍一盘双六棋,若大人落败,便将这席上的位子让予在下。” 玉印卫冰冷地道:“两位大人,虽说陛下未至,也不应在上玄宫内胡闹。”一旁的如意卫却哼声道:“让他们闹去罢!左右现时天候愈来愈冷,宫内的红罗炭早该不够烧了。他俩这一动作,倒添了几分闹热。” 碧宝卫叹气:“现下局势却不太平,才退兵主余孽,天符卫也于先前的鏖战里丧命,风雪也愈来愈盛,真不知以后的时节会是什么模样。”白环卫忽而起身,自身后取出一只楠木漆盒,笑道,“不才恰有一礼赠碧宝卫大人。是上好的青毛裘,最能避寒。” 靺鞨卫突而跳起来,搓着手嘿嘿笑道:“讲到这里,小人恰也携了些辖地产的金蟹酒来,可散寒活血,这便给各位大人呈上。”玉玦卫冷哼道:“你丫没下毒罢?” “怎敢,怎敢!”靺鞨卫道,脸上却突然出汗,拿出绢巾抹脸。 一时间,席上和乐融融,除却已离开席间相斗的玉鸡卫和谷璧卫。他二人已摆下一盘双六,掷骰耍玩,然而却不同常人一般打马,而是杵样的棋子乱飞,每一枚棋子都疾飞如刺箭,若不慎打中人头盖,准能穿个透光窟窿。然而席间皆不是常人,倒也不将此放在心上,舞伶们已然汗涔涔地退下,惟些胆儿肥的乐师遥遥奏着乐。 这时白环卫忽而沉吟道:“说来,天符卫身死后,陛下着实消沉了好一段时日。”玉印卫淡淡道:“也不知往后仙山卫的位序当如何摆布。”谷璧卫想到若自己按次序能前排一位,脸上不禁露出奸邪之色。 天符卫位列仙山卫中的第一,上一任是由先帝重臣所任,历来皆辅弼天子左右。然而在与连山、兵主血战之时,天符卫身负重伤,不治身亡。究竟何人来任这新的天符卫,或是这名头就此废却,现下仍未有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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