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进的院子搜过一遍,厨房灶台早就凉透了,屋里的火炕茶炉等通通没有柴火,更别提什么煤了,连煤渣都不剩下。屋里的床帘床单罩子大多都给扒个干净,不少该有桌椅和门板的地方也都不见了,想来是被扯去生火取暖了吧。 只是这也没能保住这家人的性命。一家六口连同七个下人,全都冻成了面目模糊的冰雕。 奇怪的是,这些人穿的很少,不怕冷么? 粮食倒还剩下不少,也冻得硬硬的。他们将棉被里的棉花掏出一点引火,床板劈开当柴,生火做饭。当融融火光在堂屋亮起,几人都幸福地叹了口气。 这些天他们一直赶路,喝冷酒吹冷风,都快以为自己也是个冰人了。 几个茶炉上煨着热茶热酒和热汤,房里暖烘烘的,暖得他们积蓄多日的疲惫潮水一样连同骨子里的麻痒涌上四肢百骸,叫他们一坐下就懒洋洋地不想动弹了。 姜遗光却喝了两口温酒就转身进屋。 刚才匆匆一眼,他觉得那些尸体不太对。 少顷,他从屋里出来,声音不大,屋里的人们却立刻警醒过来,纷纷坐起身看他。 “如何?”凌烛问。那些尸体面部都被冰覆住,他们没细看。 姜遗光:“死因不奇怪,但他们脸上都带着笑。”就好像……他们不是即将被冻死,而是在做什么很快乐、很幸福的事似的。 怕这些人不理解,他还模仿着尸体的表情,露出一模一样的极其幸福满足的笑。 几人抖了抖,凌烛更是不合时宜地想……李氏看不见也挺好的。 李氏不知道那群人想什么,听过描述,提到她曾在县令面前说过的,从更北边传来的那个什么教。 她真的不清楚那是个什么教,信什么神仙,只是隐约听过一耳朵。按理说扯到一起好像有点牵强,可她就是觉得这二者之间兴许有什么关联。 姜遗光沉吟片刻:“这件事我记下了,明日在镇中找找,大家今晚先歇歇吧。” …… 宫中。 皇上轻叹:“也不知他们此行到了何处。” 其他人都被叫下去了,只有老太监杜尝在身边,他奉上茶,劝道:“姜先生吉人自有天相,陛下不必多虑。” 皇上摇摇头:“若只他一人,朕还不担心。” 杜尝历经三朝,有什么不明白的? 凌烛不可信,明孤雁早被策反。跟去的近卫虽是她精挑细选过的,可谁知道里面有几个真的忠于她这个新帝? 更何况…… “他想把我们困在京城。” 她当然不会只把希望放在姜遗光身上,姜遗光离京前她就派出许多人出京,为了不暴露,那些人都混在从南方运粮运炭的队伍里,等出京了再趁机绕路前往北边。 但,运粮运炭的车队毫发无损。她派出去的那些人却大多都没能回来,少数回来的几个也完全不可信了。 想到这儿就让她心里生出浓浓的忌惮。 他到底是谁? 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宫里还有谁是他的眼线?她身边的人又有哪些还能相信? 事到如今,她连跟自己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侍女和奶娘都不敢信了。就算她们以前忠心耿耿,可以后呢?明孤雁和赵瑛的例子就摆在眼前,她怎么敢信? 以前明孤雁对万金堂何其忠心?她本就是万金堂自幼精心培养的棋子,姜遗光也是用尽计策才收服她,可转眼间她就叛变了。 赵瑛也是,她原来对姜遗光多么上心啊,甚至皇上怀疑就算姜遗光叫她去送死,赵瑛可能也会照做。即便如此,被掳走不过短短几个时辰,赵瑛也变了心。 皇上简直怀疑那人会蛊惑人心的术法了。 那个人在警告她,只要他想,他什么都能做到,即便策反她亲信也易如反掌。 但……这恰恰说明他就在京城以北!他根本就不想掩饰! 到此,皇上甚至不禁怀疑起自己让姜遗光出去到底是对是错。 她为了解决京中雪灾,让人往北查探,但其他人都被围杀或被收入对方麾下,才想着叫姜遗光去。 其他人被策反,她并不奇怪,人心皆有弱点,即便一心为她效忠的人,也可能会因为忠心“为了她好”而被蒙骗。姜遗光并不真正忠于她,她反而更放心。 现在这么看,怎么好像正好合了对方的算计?那个人会不会就是为了让姜遗光主动去找他? 至于为什么他自己不进京,或者不直接让人叫姜遗光过去?……这点皇帝心中猜测不少,但都不能确定。 夜色深深,她望着窗外一片晦暗的白深深叹气。 现在……她知道那个人有多么可怕了。 就算她贵为天子,掌一国之力,可她仍旧生出无法与那人抗衡的无力感。 父皇……如果是父皇……他会怎么做? 父皇,你是怎么做的呢? 第二天起来,雪更大,推开门都费劲。 一行人艰难地从暖和的屋子里出来,浑身裹得跟熊一样厚实。李氏的眼睛过了一晚敷了药好多了,只是还不敢像之前那样用眼,只能时不时睁眼看一看,再马上闭紧。 煤婆镇挺大的,要是叫他们就自己走估计走两天也走不完。李氏就带他们往煤矿那边走,边走边挑看起来有人打理的房屋敲门,没人应就直接闯进去。总算遇到了几个活人,大多是正值青壮的男子,不过他们都快不行了,只剩最后一口气,裹着厚厚的衣服神志不清地等死。 甚至……有一个就在他们面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不知看到了什么,眼睛亮得惊人,脸上浮现出全然喜悦幸福的笑:“……来接我了。” 他这么说着,倒在空荡冰冷的火炉旁,缀了冰霜的眼睫毛慢慢合上。 “你说什么?你别死!说清楚!!你说的是谁?”李氏急死了,拼命摇他,那人还是慢慢软倒下去。 这么冷的天,不用半个时辰就会变僵。 见李氏望过来,姜遗光摇摇头:“我没听清。”那人冻得嘴巴几乎没动,看不清口型。 明孤雁猜测:“会不会是他的家人?” 姜遗光否定道:“不,他口吻虔诚,不像是对家人的。” 凌烛:“或许……就是李氏说的那位?” 这谁也说不准。 姜遗光当机立断:“分散,找镇上其他活口!两刻钟后在此地汇合。”煤婆镇不知发生了什么,镇上的煤都不见了,大户人家竟也能被冻死,谁知道那些人还能活多久? 众人四散开,虽是分散几人也不敢单独行动,多是两两结伴。李氏看着冲她招手的凌烛犹豫一下,还是跟上了姜遗光。 一路走一路找,寻到寥寥几个活人都在他们面前咽气了,临死前脸上都扬起别无二致的幸福微笑,呢喃着什么,好像他们不是将被冻死,而是将登入仙境。 李氏看得头皮发麻,她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那种诡异的气氛催促她脚步越来越快,紧紧跟在姜遗光身后。 在快走出煤婆时,他们终于在一间庄严大屋里找到一个活着的小女孩。 她的家人们都死了,她也快死了。小小的身子裹着厚厚的皮裘,手里捧着半温的汤婆子,坐在凉透了的茶炉边。这么冷的天,她居然还在脱衣服,皮裘往下脱了一半,剩下一半估计手上实在没力气脱不动了。 看见闯进来的两人,女孩不仅不害怕,冻得青紫的脸上还扬起笑。不过叫李氏看来,那小女孩就只是睁着眼睛呆呆地看前方,恐怕根本没看清他们两个。 那……她笑又是为什么?看见什么了? 李氏帮她把衣服穿好,手里呵气帮她搓脸。姜遗光从院里其他地方搜寻着能点火的东西,在房间里点着顺便烧了热水给她喝,又擦手擦脸,那女孩才慢慢回过神来,眼珠开始转了。 她其实也快死了,李氏和姜遗光做的这些不过叫她回光返照清醒些。 “你们是谁?”她好奇地问。 姜遗光一改往日冷酷之色,拿热毛巾给她捂手,和善道:“我们是从京城来的,你呢?你叫什么名儿?你家就在煤婆镇,怎么还会冻着?” 女孩很失望:“你们不是煤婆婆的人?……她不来接我么?” 李氏敏锐地察觉出异样:“煤婆婆?”这煤婆镇上的人都靠煤矿吃饭,煤婆婆就是保佑煤矿的神仙,但怎么会扯到什么接不接她上去? 女孩:“煤婆婆生气了……不来接我了……” 茶炉上一壶水烧得沸腾,姜遗光倒了一碗,掺些糖进去,端着甜香热烫的一碗糖水哄她:“你做错什么了?煤婆婆怎么会生你的气呢?” 女孩摇头:“是你们!你们打断了。本来煤婆婆要来接我,你们进来了,她就不来了。”说着,她不高兴地瞪一眼两人,很有骨气地不去接那碗糖水,还要把衣服脱了,“我好热,不要穿,穿了煤婆婆就不来了。” 不过没多久她就败下阵来,裹着厚衣服烤火边喝水,头一点一点地犯困。 李氏可不敢真叫她这么睡过去,又是哄又是骗,总算把事情问了个大概。 煤婆婆不仅只保佑煤矿,还庇护着煤婆镇所有人。今年大雪灾时,起初没人当回事,这冬天哪年不下雪?春日倒春寒下几场大雪也是有的。 后面就不对劲了,雪越来越大,开始冻死人了。 煤婆镇上的百姓就开始组织人手去挖煤,家家多屯一些,再弄一些去卖。这女孩家也是当地的大户,家里人多,煤矿也有那么一点儿份额。结果挖了没多久,雪更大了,煤矿也塌了,当时进山的人全死了,一个都没能出来。 去了好几次都这样,进一次矿就塌一次,没人进矿的时候,这矿山就好好的。 于是大家都说这是因为人们贪得无厌,煤婆婆发怒了。 大家就不敢去挖煤,只能用以往屯下的煤凑合用着。本来这样也行,大家省一省熬到夏天就行了,但雪还是在下,没有停过。 于是又有人说,煤婆婆其实没有生气,只是在警示大家,让大家把煤还回煤矿。因为煤矿塌了死了的那些人都是被煤婆婆带走享福了。 一开始没人信,把煤送回去那他们不得冻死啊?再说煤矿动不动塌方,万一给砸死了呢? 后面雪依旧没停,传得多了,有人就信了,真拉着车把家里藏的煤送回煤矿。回家后那人就冻死了,被发现时死状很奇怪,他把衣服都脱了,就好像很热似的,脸上还笑的十分开心。 这下信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陆陆续续把家里的煤送回煤矿,这些人没多久就被死了。当然,在女孩嘴里,他们都是被煤婆婆带走的。 听女孩说,被煤婆婆带走的人,会依次见到一生最快活的事,最想见的人,和天宫的美景。在见过这三种景象后,他们的魂魄就会被煤婆婆带走,只留下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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