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郁时常想,大海的血流进土地,像树扎根在地底后蔓延开的分支,一条最大的分支就成了黄河。 大海会发怒,黄河也会。 现在,她能感觉到,黄河发怒了。 他们真的能回去吗? 裘月痕招呼她们:“你俩说什么呢?” 陈鹿久回头:“没什么,何姑娘有些担忧,我宽慰她几句罢了。” 裘月痕不大相信,但也不想探究,道:“准备着吧,风暴快来了。” 风和云都压得更低,船只晃晃荡荡,好像随时会被吹翻过去。 甄明薛,陈鹿久,温若虚,何郁四人决定下水。 裘月痕因为水性实在不好,只能留在船上接应。苏芩则是因为眼睛被划伤了,否则她也该下去。 船上的危险不比水下好多少,端看水上的风暴就知道了。不论天还是水,都好像在暗中蓄力马上要沸腾似的。 等几人冒着必死决心下水后,船上就只剩下两个人,寂静得可怕。 雾更浓,天茫茫天地间,只有几条小船在黄泉之上飘荡。这叫裘月痕忍不住想到传说中在地府黄泉中撑船的摆渡人,送亡魂入黄泉。 苏芩眼睛被一层纱包住,只能凭耳朵、凭风中的气味感觉到暴风雨将至。听到四声入水动静后,她不确定地问:“他们都下去了吗?” 裘月痕忙着收拾,答道:“都下去了。” 苏芩叹气:“天灾……也不知会有什么天灾……”莫非又是黄河泛滥发洪水吗? 就算是镜子里,都是假的,她也不忍心看见老百姓因为洪水流离失所。 要是下水的几个人能找到石像就好了。 两人安静下来,间或闲聊两句。她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船上等他们回来。 说话间,苏芩突然察觉到轻微的“咚”的一声,裘月痕语气变得不太对劲。她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呼吸一紧,话音戛然而止。之后苏芩就听到裘月痕匆忙解绳子的动静——担心船被吹翻,他们在船身两侧都绑了石头,这样不容易被吹跑,但坏处就是要乘船离开时会麻烦许多。 “出什么事了?”苏芩看不太清楚也急忙蹲下去摸索着帮忙解绳索,裘月痕头皮发麻道:“水里有行尸,快走!!” 刚才说话时,浆黄的河水里飘飘乎乎透着个红色影子,她还以为又是姜遗光传了消息上来,便伸出船桨去捞。 结果……结果……船桨碰到了一个冰冷冷坚硬的东西! 那一瞬间裘月痕惊得浑身寒毛都炸起来,船桨直接一扔不要了,转身就赶紧解开船身绑着的石头和绳子想赶快离开——几条船首尾相连绑在一起了,她正巧在尾巴的一条船上,苏芩却在另一条船。 “快过来!!它追过来了!!”裘月痕恐惧地叫起来。 那个东西……它穿着一身红衣,黑黑的长头发就漂在水面上。 即便河水这样黄,也能看出来它的脸很白很白,它像在地上行走的人一样,顺着河水飘飘袅袅向她们“走”来。 情急之下苏芩顾不上太多,扯下用来包眼睛的纱布,眼睛流着血也睁开强行视物,跳到裘月痕身边后,两人抓着船桨没命地往前划。 前后左右都是白茫茫大雾,两人一气儿划了不知多久,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手臂酸痛得不得了,手掌心也很快磨出血泡,可再回头看。那东西隔了三丈远,仍旧不紧不慢地跟在船后。 “现在怎么办?再这样下去,它迟早会追上来的。” 苏芩也没有办法:“张白翁不是说过吗?遇到这种只能躲,躲得越远越好。” 捞尸人四大忌讳,其中最忌讳便是碰上在水中直立行走的尸体。行尸为煞,被它缠上,九死无生。 可这却让她们给遇见了。只能没命地划船,回头看一眼都忍不住心底打颤。 裘月痕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一是怕,二是累,“只希望他们在底下能找着石像吧。” “这要逃到什么时候啊……” 水下几人的处境更糟。 原先他们就定好了,抱着石头跳下去,不必挣扎,只需顺着石头的重量往下沉,一直沉到底就行。 可说得好好的,真做起来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进水后才发现石头远远不敌洪流之力,尽管的确在往下沉,可甄明薛更觉得自己边向下沉一边被水流冲着走,他不得不费力闭着眼睛向下划,总算没被冲走。 但他听到了何郁的尖叫。 按理说在水下不可能发出声音,可他就是听到了何郁的惨叫。 不远处,温若虚也听见了,他以手捂眼睁开一条缝,模糊地看见……何郁被冲走的身影。 她运气非常不好,下水后直接卷入一条暗流,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水流卷走,生死不知。 温若虚暗道糟糕,可他自身难保,做不了什么,只得再闭上眼,顺着石头下坠的重量不断向下猛游。可他只游了一会儿就游不动了,浑身冻冷似冰,僵硬得厉害。 他上一回就被冻病了,现在强行下水更是冷得厉害,牙关一个劲儿打颤,喉咙发痒,跟吞了一把羽毛似的。温若虚强压着咳嗽的冲动,软皮管里只有一口气,要是真咳嗽出来他就完了。 憋气憋久了,脑子昏昏沉沉,胸口跟要炸开似的。 这让他……想起了曾经的一次死劫经历。 阴暗古宅,院中一口古旧棺材,上扎喜庆红绸,满地碎红花与白纸钱。不知是婚礼还是丧仪。 心惊胆战熬过白日,夜里,棺材盖大开,里面竟是空的。之后便是同伴们不断死去。 每具尸体死相都十分凄惨,苍白、诡异,浑身血被吸干,只剩一层枯松的皮包住凌厉骨头。 后来他们才得知,这座古宅其实是古墓。古墓选址古怪,使墓中人千年不腐,一次雷雨后更是尸变,化为僵尸。虽其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关节僵硬,只能蹦跳前行,但能循着活人气味找寻猎物,且力大无穷,刀枪不入。 他和仅剩的几个同伴往身上涂抹奇怪味道的药草泥土,可也只是减缓了被找到的时间。被咬死的同伴也尸变成了僵尸,僵尸越来越多,而他们不拿到钥匙,就无法逃离古宅。 最后他终于找到关窍:僵尸寻人,不只靠气味,还依靠人的呼吸。 尸变者,虽听不见寻常动静,可活人一呼一吸呼出的热气,于僵尸而言不亚于惊雷在耳边作响。 知道这个秘密后,他就死死憋住气,一点气不敢往外泄,憋住气,找到了钥匙,再飞快赶往大门。 期间他有几个同伴实在没忍住,偷偷放松了一会儿,本以为不会被发现,可他们很快就被撕成了碎片。 现在的情形和那时何其相似? 不论如何,一定要忍住…… 至此退无可退之境,反而叫他爆发出无限潜能。即便昏昏沉沉了,也死死屏住了呼吸。 不知下沉了多久,几乎冻僵的身子陡然更冷,原本粗糙的打在身上的沙石突然不见了,紧闭的眼皮感觉到外面透出的光来。 他睁开眼,眼前跟做梦似的。 水不混浊了,暗流消失了。 能把人吞噬的寂静又喧闹的黑暗,突然亮起了光。 陈鹿久、甄明薛在他不远处,一脸震惊地望着亮着灯的沉船。 温若虚终于放心地嗅一口软皮管内的空气,手脚划开,钻进沉船甲板上方一间打开窗户的房间里。 另两人如梦初醒般跟着纷纷钻进沉船中,各自寻一间房破窗进去,不一会儿他们就听到了彼此的声音。 “温兄,陈妹子,你们怎样?” 陈鹿久声音嘶哑道:“我还好。”其实并不好,四面八方的水挤压着,她感觉自己要被挤爆了。 温若虚张张口,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咳嗽两声,叫他们知道自己没事。 房间里只有斜上方一小块角落空着没被水浸没,能供呼吸的气不多,温若虚缓过来后不再浪费,又一头扎进水里,就着灯光打量房间,还游下去翻找一番,结果自是什么也没发现。 要说水下点灯,自然是古怪的,可大概脑子给冻僵了吧, 不过……他们都下来了。 姜遗光呢?他怎么没动静? 又找了几个房间,温若虚只觉得自己快冻僵了,可什么也没找着。这时,他听见上边传来陈鹿久的叫声:“你们快来看看!” 温若虚听了马上循着声音往外游去,绕着船找了半天,还是陈鹿久从窗户里出来,接他进去。 他却没看见甄明薛。 好不容易找到能呼吸的气穴,温若虚问了这事,可陈鹿久也纳闷呢,他们三人一块儿进来的,结果一转眼甄明薛就没声儿了。 “姜兄……我们不也,没看见吗?”陈鹿久打着抖说,说完就赶紧憋住气,温若虚只得道:“我们……先找吧,你刚才,找到什么?” 陈鹿久指了指头顶房里唯一空出的角落,那里有一块被油纸包住的东西,掂了掂,像是个扁扁的木匣。温若虚游过去钻到水面上,憋足气,就着昏暗的灯光和空隙一角拆开刚被拆封又包回去的油纸包,外面的铜扣坏了,打开木匣,里面赫然是一封奏折。 时经多年,菱形花格封面早就褪色了,只能看出隐约的蓝底色。里面的纸张脆了,字迹却清晰。 温若虚匆匆扫一眼,就被上面的内容震惊了。 奏折上写的很简单,大意是,巡抚在修堤时,发现一人身鱼尾之物,貌美,性情温顺,疑是海中鲛人顺河道游入黄河。鲛人乃吉兆,特命人捕捉进献给陛下。 这下……许多疑问都能解开了。 为什么还没修完河道,巡抚就匆匆离开。因为有远比修黄河河道更重要的事! 这么一来,沉船的原因也变得扑朔迷离了。 究竟是因为古墓中的石像?还是因为被巡抚捉住带上船的鲛人?或是二者皆有之? 他震惊他的,不忘换陈鹿久上去换气。陈鹿久浮上来,趁机飞快说:“我拿到时……已拆封过,是姜公子。” 也因为窗户上系了一大块不知道从哪里拆下来的显眼的布,她才马上就找到了这个房间。 “他在哪儿?”温若虚上去换口气,忙问。 陈鹿久在水下摇摇头,指指窗户,示意出去换个地方再说。 两人都冻得不行,换气时也不断划动手脚好叫自己暖和些,即便这点暖意无异于杯水车薪,但至少能叫他们能感觉自己还活着,没有被冻死。 二人一前一后从窗户游出去,换了个屋子换气。 “姜兄,在哪儿?” “甲板下吧?” “运回鲛人,一定……会在库房里。” “可能修了……一个,池子……否则运不走……” “往下看看?” 打定了主意,两人也不敢分散太远,甄明薛就是不知怎么不见的,他们可不敢重蹈覆辙,干脆把先前绑石头解下来的绳子系在两人手腕上,再游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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