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中,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快死了。 可他仍旧死死屏住气,不去闻嗅一口藏在软皮管内近在咫尺的空气。 即便没有控制,他也在慢慢向下沉。 会死在这里吗? 或是找到生路? 濒死之际,绝境逢生。 本以为近乎麻木的身体察觉到原就冰冷的水流陡然间更冷冽,四周不断刮擦的沙砾石子突然消失了,好像从冷水突然落入了柔和许多的冰水中,眼睛紧闭也觉察出了光亮。 这…… 这是…… 姜遗光意识到了什么,用力睁开眼。眼睛被冷水一激要闭上,又忍住了,强行睁开眼向光源望去。 幽深漆黑的水底,本该见不到一丝光亮。可他面前确实出现了光。 光渐渐更亮,更近,好像有人从远处往近处次第点起灯,叫他终于看清了全貌。 一条巨大的沉船静静立在不远处,船头高翘,船尾斜插在河底。它是那样巨大、显眼,灯火通明,不论是谁都不会忽视它。 可他刚才睁眼间隙时完全没见过!一丝光也无。 一瞬间,姜遗光想了很多。 这条沉船是凭空出现的?或是沉船一直都在,只是不到近前就看不见?再或者,唯有将死之人满足了某些条件,才能看见沉船?船上的灯又是怎么回事? 姜遗光用力咬下舌尖,剧痛使其清醒片刻,连眨几下眼,船仍旧在原地。他终于能确定,自己看见的不是幻觉。 到这时,他方才谨慎地吸入半口气。利用这半口气换来的片刻清明张开手脚,和周身游鱼一起向这条于黄河底沉浸了四十年的大船游去。 光亮是从窗户溢出来的,每一扇窗都亮着灯,一圈圈向外漾着暖光,巨大船帆在水流下一鼓一鼓,恰似被风吹得鼓胀。水草、游鱼与气泡飘荡,幻然似梦。 船只本身并无多少损毁,绿色的藓和细小不知名贝壳布满船身,鱼群来去,水草参差横行,星星点点荧光缀于沉沉发乌的船身、船底。 及至船身近前,更能觉出这条船的庞大,人在沉船前显得无比渺小,他游到一扇窗前,发现自己还没有一扇窗户高。 刚吸的半口气即将不够用了,姜遗光不敢耽误,在甲板上盘旋一会儿,找到了最下层一排房间,游过去,没用多少力气就打开其中一间窗子,略一用力,将整扇窗户都卸了下来丢进房内,再像一条鱼一样钻了进去。 船身倾斜着,房间也是歪斜的,窗子开在墙正中位置,如果不出意外,这间屋里会留有一些不被浸过的空地。 进去后果然和他想的一样,水中浮着许多泡坏的杂物,房里歪斜的顶端一角,留下约莫一尺高的空隙。 他几乎是贪婪地游蹿上去,冒出头仰起脸,湿透的袖子盖住口鼻深深呼吸。 密闭多年的角落满是水腥和霉味儿,兴许还有毒,但总比闷死好,姜遗光缓过来后感觉连头脑都清醒许多,不像刚才那样什么都想不起来,所幸没有变得痴傻。 以前有些人不慎落水,太久才被救上来,醒来以后就变成了痴儿。大家都说是被水鬼勾走了魂。但近卫们却告诉他这只是长久没有呼吸的缘故。张白翁也讲过,小时候大家一块儿练闭气,有个人死活坚持不了太久,他爹就恼了,直接把人捂住口鼻不到时间不松开,结果那人变成了傻子,现在一句话都说不囫囵。 刚才姜遗光进来太急,没看房里细况,又隔着湿布深吸一口气憋住后,再次往下扎进水里,睁眼打量房间。 这是间不大的卧房,用作隔挡内外间的的长久浸泡褪色的纱帘飘荡,还能隐约看出些许翠色,里面一张小床,床边了一座个茶炉。水中漂浮着一些浸透脱页的书页、打开的妆奁、脱落镜匣、破碎的衣物等,还有许多样式精巧但已陈旧的珠玉首饰,看得出来,住这间屋子的应当是位年轻女子。 伸手捞过一些细看,首饰珠宝等有些用料上好,有些却是普普通通的银包铜、普通湖珠。材质不一的首饰摆放在一起,房间也在最底下一排,水中的衣物大多为窄袖。 这女子地位应当不算太高,可能是得宠的婢女一类,需要做活儿才穿窄袖,上好的珠宝可能是主人的赏赐。 他试着捞起几张书页,上面的字都泡花了,一个也看不清。好些已经泡烂了,伸手一捞就碎成了沫子。 最诡异的是,倒在地上的案几上面还摆着烛台。桌面倾斜,连带烛台也黏在桌面上一样倾斜着,三支蜡烛头点地。 可即便如此,上面的蜡烛竟还亮着,火苗向上燃烧,时不时因为水波抖一抖,似乎随时会熄灭。 光就是从这里传来的。 但……水下燃着的火苗?怎么会有这种怪事? 姜遗光游过去,试着拿起烛台,竟很轻易地就拿了起来,并不像他想的那样用什么固定在桌上。地面倾斜,不好摆放,他游了半圈,把烛台放在一张倒下后横面持平的绣凳上。 烛台稳稳当当立在绣凳上,烛光未熄。 如果不是因为这是水下,如果这不是一条四十多年的沉船,它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 姜遗光谨慎地,慢慢地伸出手,指尖探向火苗。 水下冻了太久,他发现自己手指不可遏制地打颤,停在火苗顶端好一会儿才感受到暖意,之后暖意就成了滚烫刺痛。他忍了一会儿才收回手,指尖已被烧得红肿,很快就起了泡。因着浸在冰冷的水里,刺痛感迅速消失了,被火燎过的热辣辣痛感还在。 竟是真的火。 为何水下也能点着?蜡烛又亮了多久?四十多年,它一直燃着吗? 姜遗光看了一会儿,发现蜡烛虽然也往下滴蜡油,可不见变短。 一口气憋得太久,胸口又开始闷,他不敢再多留,回到角落探头猛吸一口憋足后,一头猛扎进水里,从窗户重新钻出去。 经过一排房间,他没都进去,只打开窗户瞧了瞧。每个亮着光的窗往里看都能发现显眼的灯盏。实在憋不住气才进去隔着湿袖子吸口气,继续游。 他自己计过时间,约莫半刻钟,在甲板外游了个来回,总算找到了发现甲板上的一道被绿藓和水草遮掩的窄门,应当通往船舱内。 姜遗光游过去,一用力,这扇门也轻易被打开。 乍一拉开门还以为底下一片漆黑,再细看,下方竟也亮着荧荧微光,但比起上层要黯淡许多。那些光却不是烛火,而是水下不知什么东西,细细密布长在墙上地面,丝丝缕缕如细菌子,散着蓝色绿色的荧亮微光。 而随着他打开门的动作,一直跟在他身边数十条指肚长的小鱼游进去不少。有些小鱼碰着了发光的菌子,身上也蹭到了光点,看上去没什么大碍。 但他疑心这些东西有毒,不敢碰就小心地避开了,一气游到沉船下层的船舱中外。 依照那些人的说法,石像被作为礼物送给了巡抚,很可能就在巡抚房中。但姜遗光一是担心直接去找恐怕会有危险,二来,他不觉得能轻易找到那座石像。 相反,船舱里说不定能探到当初灾难留下的痕迹,或许能借此推演一二当年真相。 从门进去后是一条长走廊,因为船身近乎是斜插进河底的,整条走廊反而成了口向□□斜的井。想要到尽头,就得从上往下再潜一段不短的距离。 右手边边临着窗,乱得很,框都砸烂了,堆积了不少被水泡烂的各种器物,倒塌断腿的桌椅板凳,凌乱布条等等,墙壁也被砸出不少破洞。高的那面就是一排房间,房间门下坠开着。 和上层比起来,这里乱了不知多少。但这才更像是遇到大难后的样子。 除了一点…… 他没有看到一具尸骨。 乱也好,整齐也好,当年船上近三百来人,如今一具遗骸,甚至一根白骨都找不到。好像整船的人都凭空消失了。 他飞快地在乱七八糟的房里中寻找。这里不比甲板上边的房间,船舱壁破了不少洞,使得里面内全是水,没有一点空隙能容纳气穴,他必须在气用尽前上去。 可他什么也没找到。 船舱里很暗,房间又多,尽管这些房间门都大开着,有些门甚至破损的直接没了,他不必进去,只需从上往下潜时飞快从门口看一眼就好。 几间大通铺,应该是给劳工船工们住的,进去后什么也没找到。厨房、锅炉房、柴房等等,还有些装杂物行李的房间。他也进去找了找,里面都是些日常起居的器物和许多粮食。 胸口憋的一口气快用尽了,可还没能到底,面前是一扇上了把大铜锁的大门,将整个走廊从中间一分为二。一边是供劳工们活动的,另一边会是什么?为什么要锁起来? 他试着开门,可铜锁历经数十年不朽,门板厚重结实,轻易推不开。好在入镜人身上总是随身带着些小物件,姜遗光带的更多,即便下水脱去外衣也带了不少。从手腕上紧贴的腕带里抽出铜针,捅进锁眼鼓捣几下。 吧嗒一声,锁应声而开。 拿走大铜锁,门闩扣从槽里抬起,移到一边。厚实大门也在流水中吱吱呀呀松开一道口。再用力一推,两扇门板向下打开,露出更加幽深漆黑的另外半边走廊,完全看不清里面景象,连轮廓都看不清楚。 这里会有什么? 胸口又开始火辣辣闷着,姜遗光知道他又快到极限了。 看一眼打开的门,他还是决定不冒险,转过身,用力一蹬腿,身形如箭向上方大门直蹿而去。 却在这时,身后幽森如深渊的大门传出吱呀声响。水中的声音竟比在岸上时还要清晰可闻。 他慢慢扭头看去,却见大门正缓缓关上,门缝即将合拢。 而在漆黑的门缝中,一只苍白的手飞快缩了回去。
第541章 只一瞬间那只手就缩了回去。 大门紧闭, 向下看去,幽深漆黑,就好像从来没有打开过一样。 见状,姜遗光头也不回地转身向上猛地游去。一气穿过走廊尽头大门一头扎到甲板侧, 找到一间门没关牢的房间开门进去, 换口气后就忙着做准备了。 诡异终于显露其狰狞一角, 姜遗光反而松了口气,他终于能确定那半边走廊的房间有危险,但危险必然伴随生机, 也不知里面有什么,说不定……就是他们想要找的东西。 可他也快到极限了。 现在有换气的地方不至于淹死,但姜遗光明显察觉自己手脚都冻得无力,再待下去,且不说能不能找到石像, 就说找到了,至多两刻钟他便会被冻死。更何况中途一定有其他危险等着他。 其他几人应当也在想办法下来,只是没能成功,需想办法让他们一齐下来帮忙才是。 想到这儿, 他动作更快了。 …… 河面上的气氛更加严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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