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镇上有什么大事,全村一起去也没什么。”陈启说,“以前我们村里的老爷每年过生辰都请了人唱戏,在那天全村人都搬了凳子去看,没一个落下的。” 陈五甩甩头,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自己忽略了。 “不,不不不,有些不对。”陈五说,“我在石头村里没见着青壮男人,全是老弱妇孺,里正路都快走不动了,这群人一大早离开村里,又不收拾家当,定是有什么大事。” 村里能发生什么大事? 姜遗光注视着由近及远的脚印,那些脚印一个叠一个,在泥巴地里踩出一条长长的坚硬小道,一直通往不知名处。 他说:“跟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其他人还好,贞娘哎呦一声叹口气:“姜小兄弟?小善多?陈兄方才都说了,镇上离这儿小二十里路,我们今儿赶过去,我可就赶不回来了。” 的确,大家到现在不过喝了几口水,滴米未进,又折腾了一晚上,没有车马,光靠腿走二十里路,实在难捱。 姜遗光却道:“他们未必是去了镇上。” “这脚印,估计是刻意给我们看的。” “什么?”陈五不可置信,立刻低头去看,眉头微微拧起。 黎恪并不意外,看着远处,而后转头看向村后大山。 贞娘亦问:“此话怎讲?” 姜遗光说:“既然根据陈兄所言,村子从昨日到现在没有发生什么事,那么,唯一一桩大事,就是我们的到来。” “我们到来后,让他们更觉惊慌。陈兄,你刚才说了,昨日里正对你们格外警惕。所以,他特地安排一间村里最偏僻离所有人都远的木屋,再趁这个时机连夜带着村民们走了。” 姜遗光已经顺着脚步往前走了,黎恪跟上去。见他俩离开,贞娘犹豫半晌同样跟上,然后是宋川淮、陈启。 陈五不得不也跟上去。 果然不出姜遗光所料,齐齐往一个方向去的脚步随着地面逐渐坚硬而变浅,前方野草又多起来,在脚步几乎完全消失的地方。姜遗光同样停了下来。 而后,他转头看向了右手边。 左右两边野草茂盛,但仔细一看,能看出右边的草有踩踏过的痕迹,一丛丛倾斜下去,好似被风吹歪了身子。 “他们往这儿走了。”姜遗光抬手,指向前方。 顺着少年手指的方向看去,前方过一小树林,就是几座低矮的连绵起伏的小山。 姜遗光平静道:“计划得还算严密,想来不是第一次这么做。诸位不知有没有发现,昨晚我们住的木屋比起村里其他房子要好许多?” 既然有一间这么好的屋子,为什么那些墙面漏风的村民们不去住呢? 又为什么,那间屋子单独建在麦田另一边? 宋川淮喃喃:“他们为了躲我们,竟连夜上山?”而后,她猛地抬起头来,眼底盛满惊奇。 “该不会是……把我们当官府的人了吧?” 陈五眉头锁得更紧。 他发现,姜遗光说的不是没可能。 对普通小老百姓来说,和官府打交道最叫人害怕,一站到衙门里头恐怕两条腿都要打摆子。而普通农人要是没读过书,连当今圣上是哪位都不晓得,更不用说从衣饰上辨别身份。 放在京中,他们虽然穿着普通,但和补丁摞了又摞、全家没一件完整衣裳的农人一比,后者恐怕会真以为他们是官府来人,像戏本子里说的什么微服私访。
第67章 “官府也好、山贼也好, 总之,在他们眼中,我们来意不善。” 如果村里人真是把他们当成官府或山贼,那他们会以为自己等人要来做什么? 是捉人服役?还是收税? 警惕又恭敬地让他们住在村里最好的木屋中, 又连夜逃走, 恐怕是他们再回去叫人来搜吧? 至于村民们为什么不杀了他们? 很简单, 他们不敢。 不论是土匪山贼还是官府,都不是他们一村老弱妇孺能惹得起的。 只要日子还能过下去,他们还有一口饭吃, 这群老百姓就不敢反抗——地里的麦苗还在呢,那可是他们的念头。 一时间,众人心里都有几分沉甸甸。 贞娘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可是,山上说不定有大虫。”这种荒山,饶是朝廷近卫中的高手也不敢随意进入。 陈启苦笑一声:“老虎小心些就碰不上了。况且, 老虎也就吃那么一两个人罢了。”他们要是不逃,可能死的就是全村人。 在场几人几乎都是寒门出身,知晓生活艰辛,农人不易。陈启垂着头, 心头好似被针扎得千疮百孔, 流出苦涩的胆汁来。 姜遗光继续说:“如果真是这样,那村里不养活物也情有可原了。” 陈启喃喃道:“因为养了也会被抢走。”地里的苗就不一样了, 谁也不会随意糟蹋。 他幼时经历过饥荒,村里也遭过山贼,他见过自己父亲磕头求地主再缓些日子交地租的模样, 还拉着他一块儿磕, 后来不得不把家中唯一的一只下蛋用的母鸡抵出去,才让地主老爷松口晚半个月。 后来日子总算渐渐好过起来, 他也能去学堂认几个字了。再后来,就是…… 陈启憨厚老实的面庞满是忧伤,陈五同样叹了口气。 “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去寻一寻他们吧。”陈五扫一眼几人,淡淡道,“这不过是个幻象,自身安危要紧。” 真等村民们出来指不定要多久,而他们也不知在石头村里做什么会犯忌讳。还是尽快找到那群人为好。 要是找不到出路,他们就会像梁天冬一样,死在这里。到那时,他们还能有心去同情这群假村民? 沿着踩踏过的野草一路往前走,越往前,草木色越深。荆棘灌木时不时勾住几人的衣角。 “还有多久才能到啊?”贞娘觑一眼看着不远却怎么也走不到的山,幽幽叹气,“你们带干粮了吗?” “没有。” “没带。” “等会儿看看能不能在山里找些吃的吧?”贞娘揉揉腰腹,只觉自己腹鸣如鼓。 不只是她,其余几人都饿了。但这荒郊野外的,除了野草就是树丛灌木,他们也没到吃树皮草根的地步,只好先忍忍。 这回陈启的话反而多了起来,指着远处的山笑道:“到那儿就行了,那里有几棵榆树,可以摘榆树钱吃。” “而且,那些人走得急,估计没带多少吃食,估计也是靠山里的东西充饥。我们只要去找山泉在的地方就好。” 陈启一脸憨笑:“我对山里熟,据说在我小的时候,我爹也带我来山里躲过,那时总有山贼进村里,抢人、抢钱抢粮,后来官府剿灭了山匪,我们就不用躲了。” 他语气轻松,姜遗光看了对方片刻,问:“你很难过吗?” “什么?”陈启愣了愣,连连摆手,“也没有,就是想到了以前的事儿。” 姜遗光移开眼睛,不再说话。 人总是这样,难过的时候要笑,高兴的时候要装着哭。 奇异的是,黎恪隐约猜到了姜遗光心事,有些无奈地好笑。 真是……还没长大呢。 黎恪走过去拍拍少年瘦削的肩,小声说:“下回,你看出别人在掩饰时,不必说破。” “是么?”姜遗光回想起过去几次经历,觉得有些道理,“我记下了,多谢。” …… 小山中,一个大山洞里挤满了人,全是石头村的村民。 里正,也是李氏家族的族长,坐在山洞口忧愁地叹了口气。 昨天来的那几个人,看着倒是和善,可他们说的话,就和镇上他听到老爷们说的,那种叫官话的话一模一样。 他听不太懂官话,那群贵人也听不懂他说什么,就只好让读了书的山娃子给他们说镇上好,镇上人多,漂亮姑娘也多。 结果,那群贵人还是说想在石头村住几天。这么些人来村里能做什么?能有什么好事? 这不,请那群人住下后,石头村的人全都跟着他又往这山里来了。 这座山隐蔽得很,一般那些官兵不会往山里来,看见村里没人,拿点东西也就走了。他可是在家里留了半袋子白面呢。 一个穿肚兜的小孩打滚到他身边,吸吸鼻子,那小孩四肢细骨伶仃,只有肚子圆鼓鼓,头发因为怕生虱子剃光了,光溜溜的黑脑袋上长了点瘌子。 “上个月才来收,这个月又来。”里正摸了摸小娃娃的头,看他要抓地上的土吃,连忙呵斥,“不许吃!吃了会死人的。” 小孩子哪听得懂,被拍掉后睁着因为没肉显得更大的眼睛,又打滚爬回去了。 不远处,一群稍大些的小孩聚在一块儿玩虫子,不知家人们在忧愁什么。 一个年龄不大,同样穿着破布衣裳,瞧着却比别人干净几分,他从树林里出来,手里竹筐装着一些山货。 里正一看见他就笑了,露出带豁口的牙:“山娃子,过来。” 山娃子快走几步跳过去,筐里的菌子、木耳等物一样没少,他到里正面前停下,蹲坐下去:“大伯?” 里正一见这小侄子就高兴,这可是李家难得的好苗子,他伸手把山娃子背着的竹筐卸了,慈爱道:“山娃子,有空闲就去背背书,地上练字也成。你将来可是要当大官的。” 山娃子有些沉默,应了声好,“我先把这些给阿娘。” “快去快去,等会儿我考考你。”里正更觉愉悦。 只要山娃子能考上功名,能考上秀才,那他们李家也是出了个当官儿的了,到时候,还用得着到山里躲税吗? 听说南方那边要修什么大坝还是什么桥,去年四处征徭役,到现在还没修好,到现在没男人了,就要女人,女人也要完了,又开始要小娃娃和老人。 要是山娃子被抓去修桥,那他们李家就再也别想出头了! 山娃子挤进了山洞里。 小孩哭闹声不断,有些人还在睡着,地上铺了层厚厚的草垫,几个小女孩坐在一起,互相披下头发捉虱子。 捉着一只,就狠狠把它捏碎,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 山娃子充耳不闻,抱了竹筐往里面去。最里头有个妇人躺着,怀里抱了个孩子哄睡,嘴里伊伊喁喁哼着调,头发散乱,遮着还有点泛红的蜡黄的脸。 她才生完孩子没多久,正是要补身体的时候。她身边坐着个和其他女孩比起来白净不少的小女孩,和山娃子一般大,身上虽然脏,却往头发间插了一朵不知道名字的红色的小花。 “山哥哥,你回来啦。”那女孩眼睛一亮。 山娃子挤进去,把东西放在草褥边:“嗯。” 女孩有一把好嗓子,声音又甜又亮:“婶子才睡没多久,小五太闹腾了,我帮忙抱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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