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右侧边的帘子被掀起,在掀开帘子的一瞬间,姜遗光清晰地闻到一股浅淡的臭味。 那种臭气,犹如老年人常年卧床生的褥疮,还有一些淡淡的腐烂气息,不知是什么。 姜遗光侧头看去。 那小女孩给他看得愣了愣,放下帘子的手不禁慢了半拍。 这就让姜遗光透过缝隙清楚地看见了房内的情形。 房间狭小,昏暗。 窄小的床上躺了一个老太太。 那老太太有种说不上来的诡异感,头发全白了,整整齐齐梳好,扎成髻,横插一根木簪。她靠坐在床边,手伸出来搭在被子上。 那张苍老无比脸上沟壑横生,皱纹遍布下的一双眼睛混浊涣散,皮肤表面也长满了斑点。 像是在看他,又好像不是。 帘子飞快打下去,小女孩期期艾艾走到里正身边,问他要做什么。 一双眼睛却黏在姜遗光身上。 姜遗光无知无觉,垂下头去,一点点回想。 他终于发觉了哪里不对劲。 那个白发老妇人,脸上长着的斑并非寻常老人会有的斑纹,而是死人才有的尸斑。 一旦他回忆起了老人的形象,那副模样就深深地映在了脑海里,怎么也甩不脱了。 而且,她的模样越来越清晰。 姜遗光只在打开帘子的一瞬间飞快扫过一眼而已,他的确能凭一眼的印象回忆见过的事物。但此刻他已经察觉了不对劲,努力去回想其他事。 但……不论他要想些什么事,想着自己等会儿该做什么,那白发老妇人都时刻出现在自己脑海里。 姜遗光知道自己又被“盯上”了。 他不去触犯禁忌,厉鬼也会想办法杀了他! 脑海里的老妇人,静静坐在床上,和村里其他枯瘦的人不同,老妇人脸庞偏圆,不是气色好的圆润,而更像是浮肿。她的脸和手都很白,白到有些发青,青紫色的尸斑更加清楚。 她穿得整整齐齐……不,姜遗光这才透过脑海里的形象看清楚。 那老妇人身上穿着的,赫然是一件大红色寿衣! 里正交代了女孩去找山娃子过来,自己乐呵呵地坐在椅子上和他们说话。尽管谁也听不懂,但在两方都刻意拉近关系的情况下,屋内氛围格外融洽。 姜遗光坐在椅子上,忽然站起身来,往院子里走。 他开始不断去回忆自己以前见过的人,包括尸体。可老妇人的模样依旧顽固地出现在脑海里。 他又开始背书,甚至在心里哼唱民间小曲儿,也没有用。 坐在床上的老妇人睁着眼,瞳仁歪斜,眼白泛青紫色。可那双歪歪斜斜混浊又涣散的眼睛,无论从什么地方看,都像是在死死地盯着他。 黎恪告声罪,跟着走出来。 他看出来姜遗光有些不对劲,快步过去:“怎么了?” 姜遗光猛地回头。 在黎恪说话的一瞬间,脑海里的老妇人眼睛瞪得更大,几乎要脱出眶来,她的嘴巴微微张开,发出古怪的咿呀声。 “有鬼。”姜遗光无声蠕动嘴唇。 他指了指大堂右侧,厚重帘子覆盖住的房间,再次重复了一遍。 “有鬼。” 黎恪心猛地一沉。 他本以为劝退衙役后,恶鬼会放缓些,没想到这么快就重新缠上了对方。 黎恪问:“你确定么?” 姜遗光说:“我看见了一个穿寿衣的老妇人,脸上长满尸斑。” 他用力闭上眼,复又睁开。 那个老妇人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眼底渗出血丝,眼角几欲瞪裂,放在被褥面上的手开始抖动,僵硬地抽搐起来,好似一只被乱七八糟甩来甩去的木偶。 嘈杂怪异的呓语从老妇人喉咙里挤出,毫无意义,只有类似“嗬嗬”的声响,和古怪嘶哑的“啊啊”声。 黎恪被姜遗光的话一惊,拉着对方走更远了些,看着那扇门犹如在看地府,他顾不得和里正打招呼,说了对方也听不懂,拽着姜遗光就往门边退。 “快走,它已经盯上你了。”黎恪咬咬牙,“除非现在再杀一个,否则……” 可是,梁天冬已经死了,其他人都起了疑心,如今不过装聋作哑保持表面和平。 要是他们再动手,那几人会毫不犹豫地联合起来制服他们两人。 然后,他们一定会猜出姜遗光被针对的真正原因。到那时,他们要面对的就不只是石头村了。 两人正要往外逃,小女孩拉了山娃子正好进门来,迎面撞上。 山娃子露出个笑,用不流畅的官话问:“二位贵人要去哪儿?” 姜遗光深吸口气,努力忽略头脑里更加清晰的老妇人。 “去外面走走。”姜遗光说,“劳烦你和里正说,我们是来寻找失散亲人的,你们村里有许多人都不在,有没有户籍簿,或是族谱能给我们看看?” 山娃子记下了他的话,笑着看他们走远,迈进屋去。 实际上,屋里的几人早就后悔了。 姜遗光那么毫不犹豫的离开,一定是他在屋里发现了什么,陈五正要起身走人,山娃子又进来了。 陈五也顾不得会被人发现,连忙道:“我们人多,屋里不好说话,不如去外面边走边说,怎样?” 在外面,就算厉鬼现身也有跑走的余地。要是在屋里,门一关窗一锁,他们便无法逃脱。 里正还有些犹豫,陈启已经很有眼色地把里正扶起来:“我们昨日来本就没好好看看风景,不如请你们带我们走走,我们会付钱。” 里正几乎是被架出去的,山娃子不明所以,同样跟上去。 小女孩站在门口张望半天,还是坐在了门槛上等待。 …… 石头村后,背靠几座矮山。 矮山后,又有连绵高山,高耸入云,地势崎岖,山上有山匪,号称黑山帮。 那黑山帮的山匪头子还算讲理,只要当官的不脑子发昏去剿匪,官匪间就相安无事。 反正大家都是从老百姓身上收油水,你收一点,我收一点,彼此太平无事,还能保一方安宁,何乐而不为? 但最近,黑山帮闹得有些不愉快。 其一,大当家的病死了。 其二,朝廷征徭役,能去的男丁全都去了,可人还是不够,当地县令头脑发昏,决定趁这时机请知府派兵剿匪。 一来,趁黑山帮内乱剿灭,容易许多。 二来,黑山帮大多数帮众都是壮年男丁,这些人拉去服役,一举两得。 …… “刚才那衙役说什么勾结山贼,你们这儿有山贼吗?”陈五笑着问。 山娃子紧张地连连摇头:“没有,怎么可能有山贼?我们都没见过。” 陈五拍拍他肩:“山小兄弟别怕,我们又不是山贼派来的。你们也知道,我们从府城里来,你听过知府老爷吗?我们同他认识,要真有山贼来,我们立刻修书一封,请知府老爷出兵剿灭了这帮匪徒。” 山娃子头摇得更厉害:“真没有,我们这儿可太平了,没有山贼。” 陈五这么说,既是试探,也是为了让里正等人重视自己。 山娃子不断保证,看上去不像假的。 而后,山娃子又和里正说着什么话。 他把姜遗光的嘱托一一转告给里正。 在里正看来,陈五和姜遗光他们是一伙的,通过山娃子转述,族谱早就丢了,户籍簿也在县令老爷那儿,他这个里正手中没有。要是他们想打听什么人,直接和他说,他一直在石头村,哪都没去过,如果真有这个人,他一定能想起来。 根本没有走失的人,陈五能怎么说? 贞娘接过话头胡诌起来,说那人个子不高,眼睛不大,嘴唇偏厚云云,完全是照着当地人长相描述的。她又说那人姓张,但是也可能改了名。 总之,五六年过去,他们也记不清了。 里正越听越糊涂,这人一想应该是没有的,可再想想又好像确实有。 “我想想,我想想……” 这群有钱人好像是真的要找人,如果找到了,他们会给多少钱? 得趁那帮人来之前要,否则,等他们走了,自己什么也拿不到。 “山娃子,告诉他们,五年前的确来了个人,和他们说的一模一样。”里正依旧是那副苍老的颤巍巍模样,咳了咳,又艰难地说,“只是,他现在不在这里了,去了别的村子,离这里有些远。” 贞娘没想到自己瞎编出的一个人竟真有,和宋川淮眼神一对视,明白过来——估计是坑钱呢。 不过,也无所谓了。 只要能顺利待下去,能化解死劫,他们不介意花钱。 贞娘解下腰间荷包,从里面又取出一块一两重的白花花的银锭,在交到山娃子手里。 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激动与惊喜。 “请一定要想起来,带我们找到他,等我们找到人以后,会有重谢。” 里正等的就是这句话,眼睛盯在银锭上几乎要拔不出来。山娃子把银锭给他,后者急忙用稀疏的牙用力咬了咬,看见上头的牙印,笑得更高兴。 “山娃子,告诉他们,我们这两天请人去那个村把他带过来。” 请人的钱嘛……陈五笑呵呵地从荷包里取出一小锭银子,递过去。 “还请尽快把人带来,雇马车,脚程快些。” 里正连连点头:“我一向说话算数,肯定给你把人带到。” …… 那头,姜遗光和黎恪去了不远处,坐在墙根下休息。 姜遗光从未觉得头有这样痛过,额头不断冒出冷汗来,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白如纸。 那老妇人依旧在他脑海里瞪着眼睛,四体抽搐扭曲着,慢慢从被窝里钻了出来。 她整个人从被子里出来后,才能发现,白发老妇人的头和身子竟是反着的,手脚都反折过去,关节拉长了往下垂,从床上爬下来。 活像一只四条腿长了白发的蜘蛛。 “它在靠近我,它要杀死我了。”姜遗光断断续续地说着。 直到这时,他的语气依旧平静,却让黎恪心中忍不住一酸。 “不会的……”黎恪想安慰他。 才十六岁啊,还什么都没有见过,他本该前途无量。 黎恪心下不忍,扶着他快步往回去。 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离开里正家不行,干脆回去试试。 如果还是不行…… 黎恪在心里轮了一圈。 他只能再找一个人下手了。 两人刚才没有走太远,往回赶后,很快就看见了坐在门槛上发呆的小女孩。 “你们怎么回来了?”小女孩站起身,惊讶不已。 她说的话,黎恪听不懂,姜遗光听懂了,转述后,黎恪从口袋里取出一块碎银,指指大堂里右侧的那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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