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远鸿心狠狠抖了一下,没表现出来,转而说起其他掩饰过去:“你阿爷的尸首已经下葬了,就在城外东郊。此番入京,少则半月,多则一月便能回来,不必担忧。” 姜遗光露出了淡淡的怀念神色:“一切听从吩咐。” 裴远鸿当然没有嘱咐过,姜遗光不过随口说句谎话罢了。那时裴远鸿直愣愣往前走,一看便是被厉鬼迷了心,他又怎么可能停在原地等? 天已经暗了下来,即便有官道,夜间赶路也不是件易事,可裴远鸿已经等不得了,叫上随从后,一行人匆匆忙忙策马离开了柳平城。 留下官兵领命围着邹府一圈浇上火油,退出数十米外,整齐搭弓拉箭,一根根带火的箭矢落进府邸内。 夜幕中,火光冲天。 明日,整个柳平城的人都会知道,邹府不慎走水,全家都死在了大火中。 天色昏暗,没有人瞧见裴远鸿所骑马匹顺着奔跑起伏扬起的长长尾巴中,夹杂着一团漆黑扭曲的东西,在漆黑中不断蠕动,一点点向马背上的人探去。 那团东西,眼看着就要缠上他的脖子—— 忽地,裴远鸿一勒缰绳,让马的速度慢下来,转过身嘱咐道:“再往前行约摸十五里,有一间驿站,可进去歇歇脚。” 一瞬间,黑影消失不见。 姜遗光:“那需尽快赶路才是。” 一行人又继续往前进,夜间的官道实在荒凉,只有不间断的马蹄声。裴远鸿一心想离开柳平城,离那诡异远些,这才连夜离开。 他们都没有发现,在马蹄扬尘后不远处黑漆漆的官道路面中央,出现一团黑漆漆、好似黑泥的软物。 那团软物越长越高,从一团黑软泥状物逐渐变成清晰的人形。只是,它身体上鼓鼓囊囊的,凸现出一张又一张苍白面庞,或喜或怒,张大口中发出无声尖啸。 那些面孔,无一例外,全都是被大火烧死在邹府的人,邹家上下共三十七口,连同戏班子的十来人,全都变成了厉鬼,要跟着一道离开柳平城。
第20章 驿站三十里一设,中间并无歇马亭、递铺等,错过裴远鸿所说那间,便需再行进三十里才能休息。夜间行路本就难,莫说他们能否经受住,便是马匹也承受不住。 柳平城离京城看似不远,放在舆图上也不过往西南边二十来里。只可惜,这座小城和京城中间不偏不倚隔了座大山,又高又陡占地又广,那座大山据说镇着龙脉,轻易不能动,山路难行,便只得沿着山三里余地绕个大圈修建官道。 驿站就建在这官道中,这儿离柳平城不远,平日有个甚么要紧事都在城里解决了,也没几个官儿要在这歇脚,书信更是不往这里寄送。久而久之,知府也不爱出人出力去修,这驿站便逐渐变得老旧破败,无人问津。 杨质是一名小吏,年轻时就守在这驿站了,这么多年来人来人去,有些回家干别的营生,有些想法子钻营去了别的地儿。唯有他图个安稳,哪儿都不去,守着据说镇压龙脉的山边过日子。今日轮到他值守,杨质打着呵欠坐在院子里头烤火,支着耳朵听动静。 临着山,一到夜里风就大得很,刮起来跟鬼嚎似的。听说这座山还出过些什么怪事,叫官府压了下去,不准说,杨质起初也怕,后来听多了这鬼哭似的风啸也不怕了,有时喝了几口小酒,还能就着大风,念几首秀才公们都爱念的酸诗。 今天应该也没人来吧? 杨质往火堆里丢了俩地瓜,搓手哈气。 这几日老天爷不赏面,阴沉沉的,又不下雨又不出日头,一到晚上就更冷了。今天晚上尤其冷,杨质把自己的袄子都翻出来裹上,正眯着眼等地瓜熟呢,就听见驿站马厩里头的几匹马踢踢踏踏起来。 还没等他去看,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传来,一声勒马后,有人极不客气地敲门。 杨质一听这声儿就是官老爷,急忙去开,眼见一行几人个个骑了高头大马,打头那个更是气派,黑衣镶金丝,随手抽个金色令牌晃一眼。杨质被那金光晃了眼,连忙打开大门让几位官老爷进来。 那官老爷倒客气,说是有急事,停下来歇歇脚喝口水,随手打赏他小半锭银子。杨质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忙不迭把领头两人往屋里请,又让那几个看着侍从模样的人跟自己去喂马。 “可会劳累?”裴远鸿随口问。 屋里暂时只剩下他二人,姜遗光向来沉默少语,听见发问也只摇摇头:“尚可。” 裴远鸿道:“这驿站旧了些,也算齐全,等会儿暂且歇两个时辰,天亮后再出发。”他从头到脚穿戴皆非凡品,倒很能忍受这间驿站的破旧。 姜遗光当然没什么意见,他笑了笑以示赞同。 姜遗光坐在靠近门窗处,门没有关,凛冽山风不断呼啸着穿梭过夜间山林。他穿的不多,已感觉到了些寒意,不过这几分寒意并不很难忍受,姜遗光便没说话,自顾自以杯盖拨着茶盏里漂浮起来的几片茶叶。 裴远鸿既能在此休息两个时辰,意味着他不着急进京,那为何又要连夜离开? 茶水晃晃悠悠,姜遗光歪了歪头,盯着茶水,在别人看来他是盯着茶杯发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正好能从杯子里看到裴远鸿的面色。 裴远鸿在邹府的马棚里遇到了什么? 联想到行刑那日邹知府未出现,姜遗光心想,或许是邹知府碰到了那些诡异,连带着裴远鸿在他家中受到牵连,不过他逃了出来,之后才不敢再在柳平城多待。 不过……被那些东西盯上的人多半过不长久。裴远鸿被缠上,……他自己知道吗? 绿色茶叶浮沉不定,裴远鸿那张脸也在水面晃荡。姜遗光以余光去窥视对方,后者淡定自若,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等待的时间不长也不短,听到几人的脚步声后,姜遗光转头看去,他本就坐在窗边,一转过头,眼角余光便瞥见若有若无的白影。 他猛地扭过头看去。 发黄纸张糊住的窗上,和姜遗光几乎脸对脸地浮现出一张姜遗光无比熟悉的老人面庞,宁静安详地笑着,就像一个死人那样的微笑。 姜遗光猛地站起身。 与此同时,半开的门被推开,被打发去喂马的仆从和杨质踏了进来。 此时,姜遗光再看过去。 窗户上那张幽白的脸,不见了。 只有微微发黄的厚纸糊着窗,一格格往外透光。 裴远鸿见他反应不大对,警觉地问:“怎么突然站起来?” 姜遗光淡然道:“有些冷,我起来走走。” 裴远鸿不悦:“说是休息便好好休息,怎的,还需要你巡逻不成?” 姜遗光没有回话,而是又往门边坐了些,将自己方才坐的位置让与其他人,一双漆黑深邃如渊的眼睛无喜无悲,叫裴远鸿慢慢拧起眉来。 “你发现了什么?”裴远鸿单刀直入发问。 自从姜遗光平安从第一次死劫中回来后,裴远鸿便再不敢小觑这个少年。他的心智绝非常人能比,忽然做出奇怪举动,定是遇到了怪事。 姜遗光微微一愣:“什么?” 裴远鸿又直白地问了一次:“你刚才突然站起身,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姜遗光笑着答道:“并未发现什么,不过是觉得冷罢了。” 他的语气天衣无缝,其他几人都不觉有异样,连裴远鸿都被他那副无辜的模样哄骗了几分,心道:或许他确实未发现什么,是自己多疑了么? 邹府上下连同戏班子都已经灭口,那个厉鬼应当被困在邹府才是。 姜遗光平静地把视线从裴远鸿身上移开。 在场仆从安静得过分,不敢随口说话,杨质也不敢,自己寻了个板凳在角落里头坐下了,听着山风声数日出时间。 他们看上去都很正常。 在场五人,没有人发现那个东西…… 没有人。 姜遗光心想:若是只有自己看见了它……那是否意味着,它也盯上了自己?
第21章 已近深夜,漆黑程家大宅内依旧有几间屋子亮着灯。一个身着粉绿褂子的婢女一路进了正堂,一进去,便忙不迭跪地行礼,口称夫人。 正厅中央坐着一位有些上了年纪的女子,面容姣好,明显是匆匆忙裹了衣服来的,头发虽挽起,却没来得及装点,显得有些憔悴,见婢女进门见礼,立刻问道:“阿真,大公子现在可好些了?我怎么听说他又被魇住了?” 没叫起身,婢女阿真不敢起,又叩了个响头,脆生生道:“回夫人,大爷现在还魇着,流了许多汗,嘴里还说着什么话,奴不敢叫他。” 自从夫人娘家侄子夜间离奇暴毙后,程巍便一直陷入梦魇中,夜夜难眠,时常惊叫。他娘子怀着胎,二人早就分了房睡,又因梦魇的缘故有些晦气,不得不避着些。 程夫人着急得嘴里都长了燎泡,今日听下人说大公子又魇着了,干脆自己亲自来瞧。 被魇住的人不能惊动,只能安抚,贸然叫醒容易把魂也丢了。程夫人明白这个理,不由得悲从中来,捻着帕子的手捂上心口:“作孽,作孽,衡哥儿这是去的不甘心哪。我儿待他那样好,即便嫡亲的兄弟也没有这样好的了。他再怨,也不该魇了我的栗奴去。” 程巍刚生下来时跟猫儿似的,身体弱,程夫人爱他如命,给起了乳名叫栗奴,小娃儿命轻,起个贱名好养活。手心手背都是肉,衡哥儿是她娘家侄子,她如何不疼?衡哥儿可怜去了,她私底下大哭了一场,送去好些奠仪,可万万没想到,衡哥儿竟还要拖她的栗奴走。 阿真还伏在地上不敢说话,程夫人摆摆手,贴身伺候的桂娘知其心意,叫了个小丫头把她搀起来,又领了程夫人往大爷院里走。 过几道门,穿过长廊,几个守夜的婆子们要行礼都被拦了,程夫人步伐匆匆往屋里去,推开门,淡淡安神香味儿扑面而来。 与之一道袭来的,还有程巍即便在睡梦中也不能安宁的轻哼,语序混乱地说着什么。 程夫人坐在床边,见儿子苍白面上满是痛苦之色,眼睛闭得死紧,冷汗涔涔,他不断喘着气,手一张一合好似要抓住什么东西。她握住了程巍的手,另一只手不断去揉他的心口顺气,又听得儿子口中念叨着什么,吐露几句含混的词,凑近一听,当即眼泪就下来了。 程巍念着的,是衡哥儿的名字。 “栗奴,栗奴……别怕啊,娘在。”程夫人半搂着早已成人的儿子,像小时候哄他睡觉般轻拍,“没事,没事啊……” 又是哄又是揉,细细喁喁好半天过去,不知是不是安抚起了作用,程巍总算平静下来,面上的汗也渐渐止住。 天已经蒙蒙亮了。 程夫人露出一个笑,亲自拿了帕子给他擦脸,谁承想,她手中打湿的帕子刚擦拭到眼睛上时,程巍就一个激灵,自重重噩梦中发出一声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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