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山道:“恶人总是不认自己是恶人的,你既问心无愧,可敢立誓?可敢和我去官府?” 他又道:“善多,我本以为你一心向善,没想到你也……” 他还没说完,姜遗光就打断了他的话,“我当然敢。” “我不是恶人,我发誓。”他并且四指仰天对着那一轮黑色的太阳,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 他这样信誓旦旦,旁人立刻就信了。 敢对太阳立誓,怎么可能会是恶人? “你……你怎么会?”腾山也有些不可思议,旋即反应过来,“你真是善人……” 先前陈氏落在人群外,好不容易也挤进来了,连忙上前:“他当然不是恶人,他性情可好了,怎么会是恶人呢?” 腾山嘴唇哆嗦两下,后退一小步,眼里满是悔恨,旋即搭手躬身,腰深深弯下去行了一大礼:“善多兄弟,是我误会了,对不住。” 姜遗光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先对陈氏道声谢,又把腾山扶起来:“你也是为了善城百姓着想,我怎么会怪你?” 善城……善人。 也罢,先看看别人是如何做的。 至于善人不能说谎…… 卢素刚来,便谎称他二人认识,后来更是编造他们关系,得知自己和腾山认识后,应当是发现了他的善人身份,才想办法让自己和对方拉开距离。 卢素是恶人。 善人和恶人,又是如何区别自己身份的?他们为何会得知自己就是善人和恶人? 是因为到来的时间么?腾山来得最久,所以他被“感化”成善人?而卢素和自己一样,来的时间不长,才能说谎蒙骗? 不,未必如此。 早在姜遗光发誓后,众人就已不再过多关注他,而是转向了卢素。 姜遗光后退两步,移到腾山身边,无视了卢素的泪眼。 愧疚已经填满了腾山的心,他低声又道了几句抱歉。姜遗光道:“我原谅你,只要你告诉我,这几天还来了哪些外乡人就好。” 腾山果真一一数给他听了。 “和我同时来的还有三个,其中有两个女子。还有一位兄台比我早来三天……” 他说话期间,姜遗光一直静静地注视他,试图分辨出谎言痕迹。 可是,没有。 他说的都是真话。 他心里甚至……很愧疚。 这完全不像他认识的腾山,是什么改变了他?是因为入了善城,就变成了善人? 可为什么卢素和自己没有? 他没察觉自己有任何变化,而卢素……也不知她是因为自身不受善城影响才说谎,还是真的变成了他们口中的恶人才如此。 人群中,卢素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忽地脸一白,捂住心口,单薄身子软倒下去。 离最近的王婶连忙扶住她。 官府的人来了,听闻有恶人,到得飞快。 姜遗光错后半步,看见他们穿着和外头衙役一般无二的吏服皂靴,腰间配刀,瞧见被扶着晕倒在地的女子还有些不知所措,但对恶人的排斥叫他们不敢掉以轻心,其中一人蹲下,要把卢素背回去。 一旁围观的哪里好让他们劳累?一个家住得近些的连忙嚷嚷着叫官老爷等等,不一会儿,从家里推出个板车来。又有人怕这弱女子磕碰着,回家抱了床旧背,细细给她铺好。 那两个衙役倒也省了力气,推着往府衙去。姜遗光方才亲口发过誓说自己不是恶人,大伙儿都信他,但他也抬腿跟了上去。 老百姓们见抓着个可能是恶人的外来者,一些没什么要紧活儿的,你看我我看你,也跟了过去。 姜遗光跟在板车边,时不时搭把手。 身后百姓越来越多,热热闹闹往府衙去。不少人也在瞧他,一开始疑心他也是恶人,听说他当中对天发誓后,立刻变了态度。 身后投来的目光不少。但有几个…… 姜遗光忽地猛回过头,正对上人群中一个瘦高温和的男人,那人没想到姜遗光会发现,抱歉地冲他一笑,却没有移开眼睛。 反而姜遗光,面无表情重新转头。 那人应当就是入镜人之一了。 他是善人还是恶人? 其他的入镜人,又在哪儿? 他们说,要么对太阳发誓,要么去官府一验。黑色的太阳有什么?官府里又有什么?这才是他跟来的原因。 很快,他就知道了。 官府门外,朱红大门前。 不似平常大门外立两座石狮子,放的是一尊高大石像。 足有一人高,大如牛,毛密如雨,两眼怒睁,额生一角,低着头,足蹄抵地,做出要攻击的模样。 獬豸。 传闻中能辨忠奸,分是非的神兽。 它和天上那轮太阳一般漆黑,因为低着头,黑黢黢圆睁的两眼在柔黑的日光下熠熠生辉。 姜遗光只看了一眼它的眼睛,就立刻移开眼。 方才短短一瞬的对视,他似乎看到獬豸的眼珠直看向他,而后,便是火辣辣地疼,好似眼睛被点燃的蜡烛飞快燎了一下。 紧接着,他看天上的太阳也觉得刺眼起来。 姜遗光的视线已有些模糊了,他没说出口,不让自己表露出任何异样。任由善城的城主带其他衙役出来。 城主长着一张悲天悯人的脸,眉目慈悲,率人在獬豸身前放上香炉,香炉中不知生了根什么香,竟冒出黑色的烟。 黑烟袅袅,飘散在獬豸周身。 姜遗光敏锐地察觉到,那獬豸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就好像,从一块石头,变成了活物。 衙役早就请了大夫来,把卢素唤醒,等香燃尽了,才拖到獬豸像前。 “我不是恶人!我真的不是!”卢素崩溃大哭,拼命想往回跑,可她仍被死死按住,放在獬豸兽底下。 姜遗光一眨不眨地看着,能明辨忠奸的神兽如何辨认出一个还未做恶事的恶人。 四周围观的百姓俱安静下来,一声不敢吭,望向獬豸的目光皆带着敬畏之意。 卢素还要逃,一到獬豸阴影下便动不了了。 众人瞩目下,黑石雕的獬豸像,缓缓动起来。 头更低,圆睁怒目死死盯着卢素。 不知从何处传来,或许是来自獬豸口中,又或许来自四面八方的野兽低吼声响起。那是说不出品种的某种野兽,吼声响起的一刻,无根飓风呼地狂卷过来,飞沙卷石,吹得人睁不开眼。 而后,那獬豸上身伏得更低,额间尖角对准了卢素。 已有不少心软的善人不忍再看,扭过头去。 姜遗光站远了些,他仍旧觉得刺眼,可依旧睁着眼看,那股刺痛叫他睁不开眼,他便捂了眼睛从指缝里看过去。 据说,獬豸能明辨是非忠奸,辨认出奸臣贪官后,会用角挑破他们的肚子,再把他们吃进去。 但他看见的獬豸,用尖角挑起卢素的侧脖颈,狠狠一划。 那颗头颅落下来。 头颅和脖子连接处,平滑干净,没有一滴血。 而后,獬豸身下仿佛和它连成一体的漆黑阴影忽然间软下去,无头女尸,连着她的头颅,一同沉入了阴影中。 风停歇。 獬豸又变成了一座不动石像。 姜遗光这才放下手。 他发觉自己已经看不清其余人的脸了,眼前一片模糊。 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都是模糊的。他们穿着的衣服颜色也是模糊的。分不清……分不清红绿黑白。 仰头去看,天也混混沌沌,蓝底的天,黑色的太阳也模糊了,一块又一块,分不清是云还是太阳,好像蓝布上乱七八糟的墨块。 他眨眨眼,因刺痛生的泪从眼角流下。 一个模模糊糊的人脸凑近他,叹息道:“善多,别哭了,那女子是恶人。没了她一个,还有别人,找个一心向善的姑娘,不比卢姑娘好?” 是腾山。 又有个人凑近了,拿帕子给他抹去眼泪:“瞧这可怜的孩子,那是恶人,她是为了引诱你也变成恶人,别难过。”这是陈氏。 姜遗光没有反驳,更不能说自己眼睛看不清,点点头,接过手帕擦了,认真道:“多谢陈姑娘,我洗干净了再还你。” 陈氏同情他,忙摆手:“一条手帕罢了,还有什么还不还的?我给你再做几条。” 姜遗光完全看不清路面了。 他眨眨眼,泪水流得更厉害。 眼前依旧一片模糊。 “陈姑娘,我们回去吧。”姜遗光说道。 他面色惨白,眼眶通红,瞧着憔悴又难过,陈氏不忍,连忙拉了他宽慰:“好好好,回去,别再难过了。” 看不清路的姜遗光顺势被陈氏带着往回走,临走前,还同众人一一道别。 他这幅伤心欲绝的模样叫不少人十分痛心,更觉这少年郎是个重情义的善人。
第112章 姜遗光彻底看不清了。 他变得更加安静, 坐在窗前吹风,一句话也不说。 陈氏以为他在难过,做了饭食后,轻悄悄推门进来, 把食盒放在桌上, 又关门出去了。 姜遗光这才扭过头。 他的眼睛看不见, 但在别人眼中应当是没有异常的。否则那群人不会毫无异样。 他在等。 等着其他的善人或恶人来找自己。在这之前,他什么都不必做。 他不明白善恶人的分辨依据,也不明白腾山为什么一入善城就成了善人。但他明白, 自己现在是“善人”。 他就该做好善人应做的事,让善城的人接纳自己。 现在,只看是哪个人来找自己了。 在腾山嘴里,其他四个人都是善人。但姜遗光并不很相信。 有卢素一个恶人,就会有其他恶人。腾山是善人, 要骗一个不多疑的善人很容易。 没有人是绝对善或恶,可这座城把人严格划分成了两面,并叫他们无法共存,非恶即善, 非黑即白, 没有其他路可选。 这样一座城,会是个怎样的厉鬼幻想出来的?他的心结又是什么?在他心中, 善城人如此善良,是因为他嫉恶如仇,要除去所有恶人么? 他又想起了那尊獬豸雕像。 不, 应当不止如此。 如果是这样, 被划成恶人的入镜人岂不是一开始就没有活路? 那厢,同样入镜的周齐和友人莫单发生了冲突, 但他们不能争吵,只好压低了声音飞快说话。 周齐和莫单都是入镜后才认识的,彼此说了假话,结果后来才得知,善城里善人说不了谎,恶人才能作假,两人都立刻明白了自己的恶人身份,并不得不掩饰起来。 但其他入镜人和他们不一样,那几人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但等到他们二人去寻时,就发现这些入镜人已经和善城其他人一样没什么区别,分不清是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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