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消失了将近两个月!” “我让南乡子替我请假,”孟微之道,“你们应该也问问他。联系得到他吗?” “正在联系。可是为什么……” “飞机晚点啊,”孟微之眼睛一闭,开始说瞎话,“太平洋天气差。” 章尾本来就不是什么能说的人,这下被孟微之的无赖态度逼得哑口无言。讯问室里全程录音录像,他也怕自己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只能陈述道:“那对于江南树的背景和所作所为,你应该很了解。他协助神明计划进行有组织的入侵和破坏行为,还实施可能的绑架,这些都无可置疑。” “他精神已经不正常了。” “……啊?” “和一个没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疯子较劲,真有你们的。”孟微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们最清楚了,他脑子里的芯片……血管压迫,行为异常,这事应该是医疗人员来干预,轮不到你我置喙。” 章尾本来还在大惊,似乎绞尽脑汁地想他的话,终于恍然大悟。 “孟组长,你是想帮他脱罪?” “你们也不会放他上法庭。”孟微之注视着他身后的摄像头,“就算是要他脑子里的芯片,也需要我同意。” 他倾过身,在桌上推出那份公证书。 “我是他的意定监护人。”他道,“江南树现在无法真实表达自己的意愿,我在为其作出关键决策时拥有合法的代表权。” 当时给江南树打的是生命维持舱配置的休眠药剂,在常规状态下有两到三天的药效。 在打开讯问室的门后,他没有如梦境中般看到魏奇,而是拿到了一张已经签署好的租房合同——是孟如海替他租的。他的所有东西都被归还,没有人再过问他的行为,一踏出大门就能看到新的太阳。 由此看来,桑干默许了刚才的“交易”。 用脱罪换芯片。 心终于定了片刻,好像没什么东西在后面撵着了。十多个小时飞行所造成的疲惫压下来,他坐在孟如海车后座时连眼皮都抬不起来,哑着嗓子问:“他醒没醒?” “应该快了。”孟如海在前面道,“你打算怎么说?” “你别跟上去了。”孟微之缓缓地说,“还能怎么办,随便他怎么处理我,别弄死了就行。然后什么都得听我的,我不会让他胡来,以前那种事绝对不会发生。” “我没想到你现在想法转变这么大。” “虚拟世界,终究是虚拟的。”孟微之看向窗外。 “它值得我的理想,值得我的时间。”他道,“但不值得真实的牺牲。” 何况那家伙承诺过他。 退一万步说,是江南树先把承诺当成放屁的。 他盛着电梯独自上楼,有些着急地顺着走廊跑向那个尽头。这是个精装公寓,到处都是冰冷而没什么美感的大理石墙贴,他眼见自己的影子在其上掠过,而后伸出手悬在犹豫之间,最终按下了孟如海告知的密码。 一推开门,他被伸出的手一把抱住。 “等一下!”孟微之咬着牙低声说,把门用力拉上了。气还没接上,趴在肩头的那位哽咽一声,将他吓得魂都没了一半。好像是力气还恢复,江南树身形一晃,冷不防朝地上一跪,孟微之根本来不及拉,差点也摔上一跤。 “别跪,起来。”孟微之伸手抹过他的脸,“也别他大爷的哭……你哭是什么意思,恨我?要我死给你看?” “我以为我再见不到你了。” “什么?”孟微之没听清,蹲下来捧着他的脸,“以为什么?你那些小聪明,那些个人英雄主义早该取缔了!这种时候谁是国王谁是天才都不作数,懂不懂?” 江南树抓着他的手腕,眼泪还是忍不住似地往下淌。孟微之隐隐知道这是他的另一种伎俩,但就是束手无措,只能哄道:“那你听我的话,按我的做,就这一次行不行?” “你和别人说我是疯子……” “疯子,就这一会儿,行不行?”孟微之靠过去抱着他,“我的疯子……但我知道你是天才,我的天才。” 江南树在他臂间毫不犹豫地点头。 “你自己拿主意太早,也太久了,让我替你做一阵子决定吧。” 过了片刻,孟微之松开他,垂眸看着那张在记忆中再不可能被剔除的面孔。少年时,青年时,张扬的,内敛的,什么样子的他都见过,中间隔着人间数日,却分明是三千余年。 “我现在想,如果早点就在你身边,事情会不会好办些。”
第129章 单刀赴会 “我不是怕别人说我是疯子。”江南树道。 “嗯。”孟微之说,“你可能已经被这么称呼……很久了吧。” “我怕你渐渐也会这样觉得。” “为什么?” “重复次数变多了,”江南树垂下眼,“你会对他们所说的那个人印象深刻,然后忘记原来的我。” 他的眼睫毛确实很长,将瞳孔里暗含的意味都密密地遮住了,叫孟微之以为他下一秒又要流眼泪。谁知江南树又笑了,伸手来摸他的脸,说:“你到底是什么打算?” “桑干让我去一趟,大概是要交涉——关于你的芯片,关于之后问题的解决。”孟微之松了口气,“我看不明白整体的情况,现在只想起码保证你的安全,然后找机会去问老师大撕裂究竟到哪一步了。如果世界真的会毁灭,那什么都不必说,我们先离开这里。” “去哪,大青山?” 他真是,什么都记得。 “再远一点,去哪里都好。”孟微之望着他,“找一个清晨会有雾气的村子,我们住一间房,养一条狗,在后园种点菜……再种一棵桐树。秋天叶子落下来,冬天我们坐在门前看雪,有人偶尔找我们帮忙,我们会在夜路上提着灯,去找一个没按时回家的孩子。” “说话算数?” “我承诺你。”孟微之加重了些语气,“但你也得答应我,好好待一阵子。” 他站起身来,将额前的发向后抹了抹。 “和孟如海联系,用你们之前的那种方式。” “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 这样风险太大了。 只要江南树这个芯片容器进入了桑干,孟微之难以估计他会面对什么。他深知在危机之下任何极端举动都不是意外,更明了任何迹象都能被掩盖——只要有足够大的能量和足够坚定的决心。 他没在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沉默地张开双臂,和江南树抱在一起。那种阴影从未如此明晰过,在敞亮而尖锐的阳光之下笼罩在空荡的客厅中,叫孟微之不想睁眼,只觉肩头千钧重。 他克制着,缓缓松开手,看向远处的天色。 今日其实是一个好天。霞光铺遍,是玫瑰金。 * 冬季对桑干而言一般是风沙季,但今年却下起了雪。随同孟微之一起上飞机的特派办干事刘子慕说这像是程序中的异常,而机长则在广播里略有些夸大其次地说遇上了极端天气。孟微之默不作声,从舷窗中望出去,看到了白而厚的云层、云层下隐隐起伏的山脉。 存在于他记忆里的桑干并未显形,但他知道它就在这片茫茫沙漠之中,在河流之畔,由从包头运来的钢材、联通托克托的电缆。孟微之闭上眼,能回想起戴着橙黄色安全帽、走在自己身前的魏奇缓慢地走在刚刚建成的地下试验场中,他走几步就要停下来,用连戒指都戴不住的手用力撑紧墙壁,微微回头来,嘶哑地问他信号与辐射的强弱。 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们,还有很多人,将桑干搭建在脊背之上。从孟微之的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他见证着奠基,见证着前辈的死亡,也见证着最后一个单体终于落成、自己亲身走向试验场。那里建成的每一寸,他都用脚丈量过,明晰的不止是一张桑干的地图,更是由魏奇亲手递给他的、一个先入为主的梦想。 是魏奇自己说过的。 人类一直在探索边疆。大航海时代,探险者的船只随着风浪到达彼岸,数个世纪后火箭的尾焰燃尽迷茫、直冲云霄。在其不久后,人们不再满足于物理意义上的国别,开始探索意识的边疆。 但历史也曾映射过,在每次对边疆进行“突破”后,危机总是会随之到来——背离人道的殖民统治、外空武器的部署与地外天体的归属权争议,都在边疆被磨平之后直接冲撞到世人面前。在物质层面,人们可以协商,可以运用意志或资本作为权力,拟定一份公约或作出某种并无约束力的承诺,在一定时间内让事物的发展保持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但在目光无法触及的暗处,脑机接口、虚拟世界和数字孪生的发展,一日千里。没有人知道它们究竟会被用来为社会带来何种巨大价值,各大工厂仍只是在展示厅中用虚拟现实还原自身配备的流水线,而魏奇等人无疑是开拓者、是先驱,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微之从前对这种形象深信不疑。 因而,就算维也纳的“神龛”与飘落在地的死亡证明出现在眼前,他潜意识里仍不肯相信魏奇会为了一个浅薄的理由作出任何重要决定。 所谓“理由”中,包括对延长生命的原始渴望。 他不认为魏奇是那样的人。 “孟组长?”身边刘子慕试探着叫了他一声,声色中带着些慌乱。孟微之回过神,刚要说话,面前就递来一张纸巾,他垂着眼刚要抬手,几滴泪接续砸落在大衣衣襟上。 空气凝结了一秒。他闭了闭眼,拿过纸巾按向眼底,听刘子慕迟疑道:“孟组长,飞机还在盘悬,在等一个降落的窗口……你是难受吗?” “不是。”孟微之立即道。他知道刘子慕动不动就犯焦虑,胆子也实在不算大,只宽慰道:“下雪天经常这样。我读博时在波士顿短暂地带过一段时间,来去航班都因为雪天出问题,那雪要比现在大得多。” 飞机在接近低云,颠簸感渐渐明晰。 “波士顿好啊。”刘子慕感叹道,“领导安排,我一直待在桑干,回北京才没几年。身份不方便我出去看看了,之后估计也没什么机会。” 他转过脸,见孟微之在看窗外的一片茫然。 “北方的雪都下得很大吧。” “不太清楚。”孟微之说,声音很轻,“但这是桑干近十年来下得最大的一场雪了。” * 紧急通道的大门轰然打开。同时孟微之推开门跳下车,径直走向其中,看见了一群神色疲惫而紧张的测试组人员。 为首的那个是陈舟,她没有穿白色的统一服装,而是裹着一件羽绒服,长发都潦草地蜷在颈窝中。孟微之在她面前站定,两人隔着一段距离,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眼中的红血丝和眼底的乌青。 “什么情况?” 陈舟张了张嘴,但一时没说出话。她尊敬孟微之,与此同时还带着些可以算作畏惧的情绪,有些底气不足地看了他好几眼,终于吐出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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