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之后他们几乎再也没有如那晚般聊过天。一年后孟微之从研院毕业,江南树则在导师双选中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的地下养父魏奇,开始了脑机接口与数字孪生方向的研究。他深知自己大脑中芯片的危险,但并没有在意,早早地立下遗嘱,安排了江文会留下的东西。 偶尔孟微之会回来看魏奇,他从办公室的门缝里看到过几次。孟微之不算太高,却像是桦树,亭亭地往那里一站,声色平缓,向魏奇说的话中句句是保证,句句是桑干。 隔年,魏奇去世。 他始终记得下葬的那一天也是下雨,他穿着师母准备的不合身的黑西服,撑着伞茫然地站在雨里。遵从魏奇的遗愿,他生前的意识已经被传到云上,以后将作为一砖一瓦被嵌入桑干系统,永远留存在一座不朽的丰碑里。 而对江南树而言,又一条鱼跳出去,死了。 人太多了,他站立的位置看不到墓碑,只能勉强看到有人围绕那个土坑走着,一些花被投入其中。骤雨滂沱,他只是定定站着,忽而听到后面一阵骚动——一个人没有撑伞,快步走过来,鬓发与一身黑正装几乎被浇透了。他走到墓碑前,单膝跪下去,放了个什么东西,然后不带一丝犹豫地转身离开。 是孟微之。 江南树在人群里,看得不太真切。等到人们散去,他在雨中走向墓碑前,看到了一枚小小的银色U盘。 他知道孟微之会继续魏奇这条道路。而他此时出于各种原因,仍然在和神明计划进行接触,知道虚拟世界的撕裂能力在不断升级,玻璃随时会碎掉。在他的认知力,这是不可抗力——就算关停系统,既有的数据世界还会继续膨胀,人类的研究速度和认知迭代远远赶不上破坏的速度。 他那时以为,自己会甘愿做一条鱼缸里的金鱼,在破碎的瞬间一同粉身碎骨。
第122章 漫长重逢 在葬礼后的雨中,三十二岁、身穿风衣的孟微之望着江南树的背影。这个系统中枢随着江南树的潜意识任意改换着场景,像是日记中的场景再现。而他看着,只能在一边轻声喟叹。 可笑的命运没让他们更早遇见。现实中他们没什么意定监护的关系,甚至是根本没有关系,可却又在虚拟世界中相遇,而后一遍遍重逢,最终产生的固定结果仿佛是注定。孟微之感受这方面的神经没那么发达,却至少能概括出几句话: 江南树的虚拟世界以他为核心。 江南树一直在看着他。 墓地的景象逐渐模糊,再于他眼前出现的是无数碎片——A大的银杏,302教室外的白桐花,自己的脸出现一次又一次,在教室、没有尽头的走廊、人潮拥挤的会场和广阔的大青山。自己的三次毕业典礼,桑干的奠基仪式与测试的第一次开始,全都包含在内。看到这一切的眼睛始终保持着克制的距离,带着些被努力磨平的温和与钝,极尽所能地注视他,好像下一刻世界都将化为齑粉。 等到一切寂灭,光影落下,再次出现黑暗的虚空。些微亮光中,十五六岁的江南树站在那里,就像他们第一次遇见时那样。 少年转过身,看着他,想认却不敢认。 “你是从未来回来的吧。”半晌,江南树有些踟躇地道。 “对,”孟微之道,“我回来找你。” 他不知道为什么鼻翼发酸。 江南树,他的小白桐,很坚定地点了点头。什么也没多问,少年只是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袖,跟着他向面前一团模糊的光亮走去。 “你的梦想实现了吗?”他问。 “会实现的。” “还有多长的周期?” “很快,”孟微之垂眼看向他,“马上就实现了,不过你要抓紧我。” 他率先迈入那光亮,一瞬悬空。 意识逐渐回到属于他的容器中,但孟微之没有立即从形式上醒来,过了许久才肯睁眼。白色天花板被阳光照得柔和许多,他偏过眼便看向一旁的小窗,还有身边几个带着口罩的生人。 他口干舌燥,但还是说:“时间。” 有人给他递表,上面的指针走动正常。他握着那表盘,看了许久,缓缓抬眼。 “江南树呢?” “刚刚醒,”一人道,“在接受干预。” 孟微之的手腕松了下来。他平躺着,没什么动弹的意思,只觉得身上刚被卡车碾过,不少零部件得被重新拼装。这是正常现象,人的每块肌肉都在进入虚拟世界时被调动,这也是交互的一部分。 但他的头脑很清醒,什么都记得。 因而他不太想立即就见江南树。 孟如海不一会儿也进来了。他比孟微之和江南树登出得更早,和胡有一起——胡有的躯体还在西山老基地里,他一醒过来就朝太平洋这边发了讯号,现在大概已经被转移到了神明计划在北京的驻处,具体情况不详。 两个人胡茬都有点青了。孟微之还没什么力气,只是看着师兄,而后叹气。 “感觉像过了一辈子似的。”他道。 孟如海没有说话。他坐在孟微之的床边,给他掖了掖被子,又将自己的脸转过去。 “这次一共关停了两个小世界。”他道,“但很奇怪,撕裂没有停止。” 孟微之勉强地笑道:“我还以为,只要胡有醒过来,你就不会再管这些事……” “按照你我的生命尺度,大撕裂起码不会杀死我们。”孟如海望着窗子,“如果真想解决这个问题的话——物质的力量,只能用物质的力量来摧毁。这也就是说,原则上只要关停系统,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之前的推测是,这些小世界具有了自主意识,会自行扩张。” “其实还有一个解释。” 孟微之陷在枕头里,闻言便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可能系统……根本就没有被关停。” 实际上,没有人知道桑干基地的内部情况到底是怎样的。 魏奇四个参与桑干奠基的学生,胡有、孟如海、南乡子还有他孟微之,都已经出于各种理由被排除在桑干之外。就算是作为他养子兼学生的江南树,也不得不靠一个智囊组织潜入系统探查情况。 “桑干的中心不是它的创始人们。”孟如海接着道,“‘上面’的那几位,你见过几个?测试组那么多人,你之前是组长,但级别并不算高……或者说,根本摸不到这个项目的核心。” “你在怀疑什么?” “桑干已经不是我们的桑干了。”孟如海压低声音道,“它现在是……一把被人争夺的利剑。” 最近的猜测有些太多了。 孟微之坐在靠近海滩的长椅上,用久违的纸笔做些记录。傍晚的海边有些冷,他穿着大衣,还系上了围巾。 刚才孟如海又同他说了许多细节。比如,当年魏奇单独给孟微之的“警戒”U盘是胡有破坏的,因为胡有担心孟微之被吓退,希望虚拟世界的项目不要出任何差池。这样的细节在冗长的时间里有太多,偶然性与必然性交杂。但孟微之可以肯定的是,就算他当时拿到了一枚内容完整的U盘,他也会义无反顾地继续走下去。 可说到这样的转折,他就又经不住地回想起那个人的命运。 差池真是太多了。 在那个属于302教室与《盗梦空间》的雨夜,在真实世界中,少年江南树也提前离席了。但彼时的孟微之对生命的波澜一无所知,但可以想见的是,江南树在那一夜见到了由神明计划派来的一个仿生人,然后独自见识了大撕裂的真相。 此去十余年,雨后闻腥犹带铁。 但凡他早点介入这一切,或许不少坎坷不会发生。把脑电帽当桂冠的国王也能过上平静的生活,到现在大概会是研院最年少有为的研究员。不过这都不重要,起码他不用负载那沉重的真相,也不必独自忍受那只能在背后注视的十二年。 有时十二年比三千年更长。 孟微之眨了眨眼。视线一片模糊,纸上落了几滴水,把字晕开了。他后知后觉地抬起手去擦拭,手腕却被人一拽,而后一个过于温热的怀抱将他笼住了。 他不需要抬头看那人的脸,只是听着心跳,抬手用力地回抱。 臭小子,他心道,把你带回来了。 “我都记得。”那瞬间江南树下定决心似地开口,带着点难藏的颤音,“我先前不该骗你,可是我怕……我只是想看着你,一直看着你就好了。可是这一切太危险了。十二年,三千界,还有刚才的所有,我都记得,我绝不会忘记……” “那你先前还说要把我在虚拟世界中的记忆削去,”孟微之恶狠狠道,“怎么想的?” 他根本没给江南树回答的机会,直接吻了过去。 长风从背后本来,将大衣吹得向旌旗般鼓起,他们的衣带纠缠在一处。许久,孟微之松开江南树,忽然想起正事,呼吸不稳地背过身去收拾刚刚使用的稿纸。正要开口,他就听江南树轻声道: “孟微之,做我的意定监护人吧。” 作者有话说 该有的都会有的。
第123章 动荡之间的我们 孟微之沉默两秒,有些赧然地拍了下他肩头。 “我……我不好这口。”他说完就后悔了,好像显得自己多轻浮,旋即又清了清嗓子道:“我听说你早就安排过意外发生之后该怎么办,这种法律关系没必要。” “你们的法律不能约束我,”江南树道,“那便也不能保护我。” 他侧过身子,再次面向孟微之。海上的天色暗得很快,在短暂的蓝调时刻中,爱人的面庞柔和而朦胧,有些长的发尾被风卷起,告诉孟微之这个人如此鲜活地存在着。 孟微之抬手去分江南树额前的发,就着波澜反射的月光看他。 “你是想要一个仿生人?” “是家人。”江南树说。 他今天很温顺,或者说其实一直如此——那层拙劣的壳已然没必要存在,他不去骗或哄,孟微之就这么坦然地留在身边了。好像有些受宠若惊似的,他用脸颊轻轻地蹭过来,蹭得孟微之手掌发痒,目光也跟着软下来,粘稠地流连在他身上。 “这应该对你来说更好接受吧。” 他听见江南树说。 “为什么?” “从现实的时间尺度来说,自从你认识我,就没和我分开过。”江南树凑过来,他们挨得比刚才还近,“你的潜意识接纳了我,你把我又养了一遍,还记得吗?不是作为父亲,不是作为老师,也不是兄长或者朋友。” “那算什么?” 江南树摸着他耳垂道:“老婆。” ……养歪了。 孟微之啧了一声,把捏着自己耳朵的手给拍掉,臭小子立刻就老实了。他的脸热得很不争气,但还是别过眼道:“随便你。其他的也不用和我解释,我不是很关心已经成为历史的那一切,你是怎么监视我长达十二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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