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问了。”他道,“收拾东西,我带你走。” 魏奇应该不知道孟微之其实有一辆京牌的车。车的使用权是他舅舅给他的,算是本科毕业的纪念,但在现实里很少开。 等到他坐进车里,过于浓郁的香氛味儿叫他连打了几个喷嚏。江南树在副驾驶坐下,两人一声不响地听着发动机轰鸣,然后孟微之开始艰难地出库。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 说着要带江南树“走”,重点不在于真的离开某个确定的位置,而是要离开目前的困境——不管是虚拟世界中少年的烦恼,还是现实中危及生命的状态。外面大概过去了十分钟不到,这个世界的运行情况十分平稳,表示江南树的生命体征也很稳定,这让他稍微放心了些。 心中有一个解决方案。 但在付诸实践前,他再想占用些时间。类似的念头升腾起许多次,当他与江南树两人走在无限天地间时——一直走下去,没有终点,也不必想那个核心。 请再给一点时间吧。 这大概也是虚拟世界存在的最大意义。 窗外风呼啸,和发动机的轰鸣混在一处。江南树靠在座位上,从反光镜里看自己和孟微之,又闭上了眼。 他只当孟微之在哄自己。 北京西面多的是山,山中陉道交错,青黄相接。天色是湛蓝的,本来在山头占着一隅,又逐渐向下流淌、弥散开——群山向下,宇宙向前。 没人知道车要开到哪里去,孟微之自从车发动以后也没有和他再讲一句话。他的车技不太好,但好歹稳稳控住了方向盘,四轮朝着那天空的方向疾驰,好像是在漫无目的地狂奔向未知的宿命。 此刻他又在想什么呢。 江南树偏过眼看向他。微微颤动的反光镜将什么都照得一清二楚,可他们的目光没有交错。孟微之似乎在忍住不说些什么,频率有些过快地眨着眼,鬓角沁出些汗。 只片刻,江南树收回了目光。 他本来是想问好多话的。他们之间至此三年,在物理尺度上短得可怕,却又偏偏作为他人生的几分之几招摇地存在。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江南树最想问这个——他说他一直在看着我,少年心道,可他分明没有什么实感。每天每夜,无数眼睛对准他,他转过身时就能辨明那些闪烁的红灯,而其中分明没有一道是孟微之的目光。 什么是真的呢? 可当孟微之近乎献祭地拥抱过来,他在灵魂战栗之余,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面前群山顿开。 好像是一片平坦冲撞而来,面前是一片平野,其上铺盖着大片草原。 孟微之的方向感瞬间停摆了。空间认知和地理知识告诉他不该这样——可是这是在虚拟世界里,管他妈的!他将方向盘握得更紧,面前的野草没过引擎盖,而起伏的地面像海浪一样,于不见处连绵,直至百里之外的远山。 这里像三千界里的苍梧野——不如说是像作为建模原型的大青山。他本科毕业时来过这里,和不少同门一起——团体徒步,算团建。 可大青山离北京五百多公里,而他们才开了半天。 等到野草的高度降低了些,他及时停下车,喘了几口气。片云自车窗顶排开,有形的天光缕缕落下,淌进大地之间——与记忆之中,塞草之间,是几道巨大的裂缝。 等他回过神,江南树已经打开门下去了。他怕那家伙生出什么事,条件反射般掀开门要下去追,抬眼就和站在车门旁的江南树面面相觑。 “我听说胡有他们那个组拿这里做场景参考,初步搭了个代号苍梧的虚拟世界——在西山基地,你应该知道吧。”江南树将手往外套口袋里一揣,踩着草木走了几步,似乎示意他跟上去,“有一个研究员,叫顾嘉烨,在和他们对接。” 顾嘉烨是老熟人了。不过和孟微之、南乡子等人不同,顾嘉烨也是研院的少年英才班出身,23岁就以极其可怕的速度拿到博士学位,接着做研究工作,也直接参与了桑干计划的启动。 “我不太清楚。”孟微之故意道。 “太意外了,我还以为老魏什么都跟你说呢。”江南树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而后笑起来,“也难怪,最近出了个事故,他们估计在隐瞒不报。” “……什么?” “接口故障,强制登出一度失效。”江南树看向他,“胡有作为苍梧的0号测试员,差一点没回得来。” * 虚拟世界内的另一端。 随着孟微之一同登入的孟如海敏锐地感觉到这个虚拟世界对现实的时间线做了些微妙的扭曲。他自觉全知全能,至少比孟微之知道得多一些——包括神明计划、撕裂理论和西山基地的存在。可当他面对这一切时,在某个瞬间,他还是感到茫然。 比如说,在西山基地这个灯火通明的夜晚,他看着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的胡有从特护房中被推出。 那时他绝对地敬佩孟微之对情绪的控制能力。这人竟然能在眼看江南树昏迷时说出那么清晰的判断和指令,而自己只是看到胡有的那双眼,就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按照现实中的时间线,距离胡有脑死亡,还有不到三年。在悲剧之前,他劝阻过多次,而胡有却也多次义无反顾地作为0号测试员参与最危险的真人试验。 孟如海曾后悔自己不够坚决,而更重要的其实是他这位挚友的态度——坚定得毫无回旋余地,献祭一般无数次走向那个生命维持舱。 最后他再也没走出来。 “胡有!” “孟博士,您得再等一下,他的情况还不稳定。” “等他有精力了,请立即通知我。”孟如海顿了顿,努力将声色控制得平稳,“我必须要和他谈谈。” 面前的那位医生点头,带着点不解。孟如海不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点了个头就囫囵过去,快跑了几步就贴到了普通监护室的玻璃墙面边。 里面的病床上,胡有向他转过了头。 这个青年本来就高而苍白,这样一看更加清减得吓人,眼底都是乌青。孟如海看得呆住,一时做不出任何表情,却看到胡有有些勉强地笑起来,向他比划了个大拇指。 孟博士,他用口型说,好久不见。
第120章 绕孟微之旋转的世界 人是观念的容器。 这句话站在灵肉分离的立场上,将“人”与“肉”相对应,而不谈论更为抽象的灵魂——或者说,意识。这本是孟如海本科阶段的一个专业课老师提及的,当时神经科学处在原始的发展阶段,什么都是数据的堆砌。 真正的脑机接口、意识的整体传输,都是后来才有的故事了。 而孟如海看着那个“容器”,浑身关节仿佛被可怖的时间固定住。他知道自己已经有点见老了,带着细纹的脸和有些微白的发梢都被系统的自动渲染覆盖住,盛放进一个十年前的躯体。而同样“年轻”的挚友隔着一面薄薄的玻璃看向他,眼光沉静,不再年轻。 “胡有”在这里。 他一直在这里。 四周的人群扩散开,而孟如海定在那一处。他缓缓地靠在玻璃上,脸颊边蒙上一重白雾。胡有的手垂在床边,有规律地轻叩着,是简单的摩尔斯电码: TOMORROW,明天。 孟如海很郑重地点了两下头。好像千斤重担一瞬间卸下来,他不自觉地松下一直顶着的那股劲,就那么带着点难以置信的满足,靠在玻璃旁看向胡有。 他用口型说,好久不见。 突发事故被立即记录在案,特别工作组成立,负责检查系统内外,当然也负责对事故相关人员进行干预。孟如海在工作组内,获批了一次和胡有的单独见面时间。 他走进监护室,带上门时,玻璃转为单向。 胡有已经坐起身来,看到他时笑了笑,很自然地招了招手。“我申请了谈话不录音,”他道,“但有可能会录像保存,这就不得而知了……” 孟如海快走几步,到他近前,俯下身一把抱住他。 手停在空中,胡有越过孟如海稍显单薄的肩头看向不远处的白墙,而后垂落下眼睫。孟如海手腕的骨头磕人,他只是稍微动了动,对方就立即收回手,半蹲在他床边,有些过于小心地抬眼。 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是你第一次在任务中濒死状态。”孟如海开口。 胡有微微一愣,旋即笑起来。 “之后还有五次,然后你再也没醒过来。”孟如海说着,好像是一个医生,在冷静地复述患者病史,“那是桑干基地成立后,名义上的第一次测试。脱机失败,直接脑死亡。” 面前的人像雕塑一样坐着,聆听自己的命运。 “我一开始以为这里的时间流逝变得更快了,第一次测试一直没结束。”许久,他道,“但后来我发现不对,因为第一次测试中的场景在某一刻停滞了——你能理解吗?走在街上,一个人的咖啡在你面前泼了出来,但都凝固在空中,所有事物都停止了运动。那一刻脱机程序启动,我在一瞬间获得了进入系统前的全部记忆,但没有能顺利登出。” 那时他就意识到,自己被困在了一个将要停止的世界中。 “然后你去哪里了?” “我去了核心,把这个世界关停。”胡有道,“我把这些‘世界’称为‘盒子’,一个又一个放在地上、等待人打开的盒子。从一个漆黑的房间里,任意打开一扇门,会进入系统联通的另一个世界。当然,这是在测试依旧进行的前提下。大多数时候,我只是待在那个房间里。” 孟如海抓了一把床沿,席地坐下。 “我在一个虚拟世界里,”他试探道,“看到过一个很像你的人。” “大概率不是我吧。”胡有轻描淡写道,“可能是你的某种潜意识被系统捕捉,然后可视化了。” “那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待了很久了。”胡有从枕头底下摸出一面平板,随手翻开几页,“按照时间的换算,外面可能已经过了——六年?五年?不太精确。但我可以确定的是,早在我到处游历的意识在这里落脚前,这个世界就已经存在了。这不是我们的测试吧,不像桑干会有的风格……有点太私人化了。” 像是,谁的记忆。 “不愧是你。”孟如海颔首道,“我的推测是,这是某个人将自身意识与系统进行长期绑定的结果,脑活动数据源源不断地通过某种渠道向系统传输,通过几年甚至数十年的时间,构筑起这样一个世界。” 他顿了顿,摸着下巴回眼,看向角落的监控摄像头。 “可以说,”他说,“这是一个人至今为止的一生。” 大青山的风在耳边猎猎作响。孟微之看着不远处江南树的身影,有些意外地接到了孟如海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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