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有醒了。”电话一接通,孟如海立刻道。还没等孟微之反应过来,他飞快地接着说:“我找到他了……他的意识,完整的整个的,在这个世界里。快要六年了。” 孟微之握紧了手机。 “那就好,如你所愿。”他道,“他还记得你吗?” “他不可能忘记我。”孟如海难得地笑了,“我们可是最好的朋友。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找到这个世界的核心,从内部瓦解它,给我们几个强制登出的机会。” 他后面好像还说了什么,风太大,孟微之没听清。 他仰头看了看天色。好像有夕阳泛上来了,一色金粉,渲染得相当不错。 总比三千界里那个一直下雪的苍梧要好很多。 “没事,你放心。”他说,“我已经找到核心了。” “你怎么走得那么慢?”前边的江南树回过眼来喊,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孟微之挂断电话,加快了步子,和他一前一后沿着大裂缝缓缓地走。在现实中,大青山的裂缝其实很浅,可在这里,它成了一道无底深渊——像是分隔虚拟与现实的天堑。 “……我其实一直想问,”江南树有些散漫地回过眼,随口说着,“一种事物的价值,是人可以定义的吗?换种说法,是否可能创造出一种比人的意志更高的实体,站在更高的维度,摒弃人不必要的情感,来对当下的事件作出判断呢?” “你是科研人,要坚持无神论。” “我不是说要造神,”江南树笑起来,“现在人工智能在模仿人的情感,我却觉得这没必要。人工智能既然永远不可能成为真正的‘人’,那不如让它们成为其他,比如我刚才说的那种实体。仿生,但是没有情感,能做出绝对理智的判断。” “这是你感兴趣的方向?” “对啊。”江南树耸着肩道,“所以魏奇那一套我都不感兴趣——什么虚拟世界,数字孪生,到底都是数据。” 他为什么忽然说这些? 一切都是江南树的潜意识,孟微之反复地提醒自己。他还想继续多问几句,可自己对仿生的了解少得可怜,正踌躇着如何开口,江南树忽而回身,停在了原地。 “神明计划打算推进一个项目,”他道,“采集人在尽力保持理智、隔绝欲望的情境下,所产生大脑活动的相关数据。但受试者似乎不太能在清醒的情况下做到这一点,可能需要一点干预。” 神明计划。 孟微之在脑内飞速检索。 隔绝欲望的情况下采集的数据……需要,一点,干预? 他只能想到三千世界。 在那个虚拟世界测试中,他们全都化身所谓仙神,完全符合方才江南树提到的那些状态——当然无法做到绝对,只能求“近似”。 难道这场测试,就是“干预”? 这么说,江南树的介入就不是偶然,而是某种“合作”的象征。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桑干会和他们合作?孟如海没有这么大的能量,除非魏奇活过来,否则没人敢做这样的决策。 这明明不合理—— 还是说,魏奇或者说桑干基地,本来就和神明计划达成了某种合意? 而江南树的潜意识,为什么要引导他看到这一层? 疑点太多了,必须赶紧回到现实一一破解。 “孟微之,”江南树在他耳边道,“这就是你能带我去的,最远的地方?” 他这话锋转得太快,像是人格分裂一样,那个试图告诉孟微之些什么的、属于未来江南树的潜意识被压下去,一个臭小子又凑了过来。孟微之望向身侧那裂缝,心头一时有些犹豫,却听他道:“没事,这也很好。我知道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带我回去,我不会怪你。” 手被少年握住。 “你要陪着我。”江南树道,“我喜欢你,我想要你一直留在我身边。” 孟微之看着他。半晌,他将自己的五指一点点抽出。 “江南树……” 双肩被紧紧抓住。江南树没有使劲,可他就是有些动弹不得,定定地凝望着那张脸,自江南树眼底看到了几分意料之中的失望。 “留在我身边。” 江南树抵着他额头,语气急切,甚至带着祈求。 这家伙好像有什么预感似的。 “好,我答应你。”孟微之说,但移开了目光。 那道裂缝就在身后。 猜测是早就有的,他也是实践派。 只有打破一个虚拟世界的核心,才能阻止潜意识的发散和被接受。每个世界都有一个原点,这是一种密码——有时深藏不露,有时却被明晃晃地写在显眼处。 那这个世界,属于江南树的世界—— 又是围绕什么旋转的呢。 在一片过于柔和的寂静中,他猛地推开江南树,纵身朝那裂缝跳下去。这个世界的大裂缝深不见底,他坠落坠落再坠落,耳边全是尖锐的空气摩擦。最后一身巨响好像是从别处传来,他听到自己脊柱断裂的声音,然后口鼻中都是血腥气。 在丧失意识的前一刻,他如愿看到这个世界分崩离析。
第121章 注视者的独白 维持舱自动打开。面罩一揭除,孟微之在清醒过来的瞬间大喊一声,而那过于仿真的痛觉暂留在感官中,叫他一时头脑空白。 他坐起身,却发现自己不在神明计划的试验场。 身上是方才一直穿着的浅色风衣,没什么电极片和其他支持设备。他从像棺材一样的生命维持舱里爬出来,谨慎地用脚尖探了探,接着踩实了,接着舱体上的警示灯,他能看见脚底的涟漪。 这是系统的中枢。在三千界,他们管这里叫“玄门之外”。 孟如海他们并不在这里。他向前走了几步,踏过薄水一重,眼前前面透着点亮。好像有人跪坐在那一点光亮里面,手上忙忙碌碌,不知在做些什么。 那是一个小孩子。 或者说……是小时候的江南树。 “喂!”他禁不住叫了一声,回声顿时响起,可“小木头”并没有回头。孟微之跨步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来,而后缓慢地伸出手。 指尖穿过了面前的人像。 他一颤,缩回了手。虚影没有受任何影响,尚且年幼的江南树低头认真地将零部件相互拼接,一个人形在他那双小手中渐显出来——一个小机器人,像是谁手工做给他的玩具。 可能是他父亲吧。 那个在亲儿子头颅里安芯片的人。 他刚要站起身,却在旁边看见了一个平板。屏幕亮着,编辑符号闪烁,好像上一刻还有人匆忙使用过。页面是纸张一样的纯白,只写着一句话: 从六七岁开始,我就执着于拥有一个仿生人。 可能这种执着的原因很简单,江南树想,他想要一个近似于活物的东西陪着。江文会太忙了,除了做测试的时候不会来见他;他的母亲对猫毛狗毛都过敏,于是家里只养了一缸金鱼。 金鱼的游动是有固定轨迹的。只要观测时间足够长,江南树坚信一定能发现这个规律。他和江文会说过,想要赖学一周在家观察金鱼,而江文会一边漫不经心地答应,一边给他注射麻醉药。 后来这个计划没实现。江文会死了,他的母亲也疯了。他在一个位于地下的病房住了一到两个月,等到回家的时候,发现那几条金鱼已经从鱼缸里跳了出来,变成了干瘪的块状物。 鱼离开水会死,魏奇在他身后说,人踏向边疆也一样。 但这个老头自己也是金鱼一样的人。江南树知道他在做什么,和江文会比好不到哪里去——他们都是从鱼缸里跳出去的金鱼,面临着比较消极的宿命。他其实并不讨厌金鱼一样的人,因为金鱼很安静,活着死了都一样,在他旷野般的生命里空游无所依。不需要他费精力,那些硕大的鱼眼就会有意无意间紧紧盯着他——他在被观察。 因此江南树还是更想要一个仿生人,而且最好是不那么像人的那种。人表达自我的欲望太强了,在他们身上展现自我存在的念头也尤其强烈,他更喜欢一个像人的机器——不用说话,不用呼吸,不用为他做什么,什么都不要。 只要能一直在他身边。 但这种模型的训练很困难。AI模仿的是人类,但江南树的仿生人,是守护神。 这世界上没有守护神。 时间在流动,他被推着往前走,但没有找到什么合适的训练方法。北京的风太大了,起沙尘的时侯什么都很朦胧,到秋雨阵阵时又把一切都冲刷得秋毫分明。他的季节是模糊的,时间观念也并不强,但平生最不相信的命运却时时显示着自己的存在,强硬地将他拽向某处。 那一天,下了长久的雨。 他冒着雨到理学楼,当时许多人同他一起涌进去,然后去往各自的教室。他的肩头有些潮湿,沿着楼梯跑向三楼,推开302教室的门后,一时没找到位置。 然后他坐在了前排的一把空椅子上。 而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孟微之。 这个人很奇怪。 不,不是说他本身——是对江南树而言。他将自己身边的活物分成两种,缸里的金鱼,跳出去的金鱼。但孟微之很奇怪,他好像根本不在乎“跳不跳”这件事,就那么纯粹而笃定地坐着一件自己都没看到全貌的事——虚拟世界,兼有数字孪生。 那天晚上在放《盗梦空间》,但具体内容江南树不记得了。孟微之看上去不好说话,但其实有问必答,他们在碎裂声与枪鸣中讨论着真实和虚拟间的一切,那个年长他六岁的青年看起来那么兴致勃勃,谨慎却坚定地谈论着关于梦想的一切。江南树只是听着,借着光影看向他,看他那双尾梢上挑的、漂亮的眼睛。 他不是金鱼,是玻璃。 明明摔一下就会碎掉,但又看起来那么坚不可摧。这世间没什么能动摇一块高悬的玻璃,除非绳子被剪短,玻璃自己坠落、粉碎。 江南树开始着迷于对这种碎裂的想象。 而且,就算有朝一日那堆碎片真的出现在他眼前,他想自己也会将它们小心仔细地收集起来,一块块地拼接,做出自己的仿生人。 那一个晚上像是隐喻,更像是某种带有不良倾向的转折点。他对仿生人的执念暂时告一段落了,之后神明计划派铁疙瘩来找他,他都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趣。 更多的时间被他用来关心所有从孟微之口中说出的词汇,江南树看许多资料,感到自己在间接地阅读孟微之。多年后他知道还有个名为“爱慕”的动词会更粗暴地替换“阅读”,但他并不喜欢——人的爱慕是独占性的、决绝而极端的,而他只想多看那么一眼。 只要有几次交集,那个人就算出现在生命里,仿生他对守护神的一切想象。 自此江南树再也没想过让玻璃碎裂。他深知江文会和魏奇在做这么万劫不复的事,他惧怕孟微之有朝一日变得像他们一样——这些人都有一种要自绝于这个世界的倾向。他在这时才发现,自己要的“仿生人”,他要玻璃完好无损地保留下来,这甚至是比再造更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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