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下的触肢因主人的心绪波动而微微颤抖,他的心底在这一刻生出了一些念头,而与他此刻情绪相连的琉玉,清晰地知道那些念头是什么—— 他想活下去。 活到会有人为他的死而难过的那一天。 如果要更贪心一些的话。 那么,那么。 他希望那个人,就像她一样。
第79章 意念游丝不会流出眼泪, 但琉玉的心潮湿得仿佛一场雨季。 她从没想到两人的初遇会是这样。 竟只是这样。 琉玉的身边从不缺爱她的人。 有人因她的才貌家世爱她,也有人因受了她的恩情而爱她。 前者多如云烟,后者也无甚特别, 恩情生出的爱意对她来说太浅薄,她只是恰好做了这件事,其实换个人施救, 对方或许也同样会心动。 但墨麟和他们都不一样。 她没有救过他。 恰恰相反,她用剑指着他,将他当做十恶不赦的恶徒,用最戳他心窝的话高高在上地指责他。 而他呢? 他却为她挣扎求生, 为她赴汤蹈火, 为她……出现在这里。 琉玉心底已朦朦胧胧浮现一个猜想。 前世的墨麟本该在她的墓碑前断气,但他们两人却都出现在了这里。 琉玉知道, 这其中一定有着某种关联,而且她想……不会是太美好的关联。 朝阳下, 小少年孤零零地遥望着离去的车架, 琉玉刚迈出一步,眼前画面再度轮转。 “——快看, 看见那个红头发的妖鬼了没?那个就是在狝狩场里最能打的揽诸!” 竹木搭成的脚手架上,许多妖鬼目送着穿着狝狩场衣饰的妖鬼从街道穿过。 屋檐上面容冷淡的小少年投去一眼。 “要是我也能进狝狩场就好了,”旁边的妖鬼羡慕道,“听说狝狩场的妖鬼一天能吃一顿饭,卯时起子时休, 冬日衣裳也厚, 打赢了比赛那些世族还会给赏钱, 真幸福。” 小少年冷笑。 “给人当逗趣的狗有什么幸福的。” 周围的妖鬼面露鄙色,交头接耳中, 能听到有妖鬼暗骂“怪胎”。 无论人还是妖鬼,看不见希望是活不下去的。 小少年不识字,没上过一天学堂,但观察力惊人。 他知道无色城的城主设立了许多条条框框,比如禁杀令,比如待遇稍好一些的狝狩场,这让妖鬼们觉得日子还不至于太坏,努努力,甚至还有些奔头。 身后有人在嘀咕: “怎么不幸福?至少在狝狩场上,就连世族也会正眼看我们,也会为我们欢呼鼓舞呢。” 少男少女灰扑扑的脸上泛着红晕,朝狝狩场的妖鬼投去倾慕景仰的目光。 小少年愣了许久。 第二日,他在那些妖鬼们诧异的目光中,通过了狝狩场的入场门槛。 琉玉看着小妖鬼在狝狩场内日复一日的摔打,受伤,成长。 像春日饮饱雨露的竹笋,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狝狩场内崛起,就连许多喜欢在狝狩场内一掷千金的世族也知道,有个代号叫鳞的妖鬼胜率最高,永远不败。 他已经不能被称作小少年了。 百年时光足够一个妖鬼从小孩子成长为少年,他的模样褪去稚气,深邃轮廓有沉郁的压迫感,抬眸注视一个人时,眸色锐利如竹林雨夜里一闪而过的寒芒。 狝狩场内开始有漂亮的妖鬼朝他抛去昭然欲揭的暗示。 妖鬼不知人族礼教,今朝快活今朝醉,她们热情又大胆,会在无色城沉闷枯燥的夜晚替自己寻找一些乐趣。 “……你的意思是,她们喜欢我?” 来找茬却被少年摁着打的揽诸破防大喊: “这不废话吗你!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你抢我女人还装傻,去你大爷的!” 少年反手一拳揍得他彻底闭上了嘴。 他终于开始将目光分出几分在周围的女孩子身上。 有的会怯怯的同他打招呼,有的会主动地要去拿他的旧衣替他缝补,还有的会在夜晚的桃花林边拦住他,眼波潋滟如丝。 那些都是很好的女孩子。 可他骗不了自己,她们的喜欢对他而言一文不值,他不为她们心动。 每次在狝狩场上取胜,浑身浴血的他迎着山呼海啸的掌声,在这虚幻一瞬的万众瞩目下,他环顾四野,心绪仍然平静得不可思议。 不是这样。 不是这些人。 他想要被人看见,想要被人爱,但这个人,并不是他们。 一切的转折,是他偷偷修炼无量鬼火,却被撞破的那一日。 “——真漂亮的异火啊,是你自己钻研出来的吗?” 红衣如火的青年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距离。 与紧绷如弓的少年不同,他清贵从容,发如流泉,在这月光下面似兰玉皎洁,噙着浅淡笑意,比女人还要秀美三分。 “你叫什么名字?” “阿麟?唔……麟之趾,振振公子,真是个好名字啊。” 那夜之后,很少出现在狝狩场的阴山泽,开始频频现身此地。 少年的每一次上场他都会远远旁观,但从不会主动于少年说一句话。 又过了一段时间,阴山泽买通了狝狩场的守卫,用人将他暂时置换出半日,少年亦步亦趋跟在红衣青年身后,走进了仙宫似的宅院。 琉玉此刻才恍然意识到—— 前世阴山氏覆灭后的那些传闻不是空穴来风。 早在无色城被无量鬼火烧成灰烬之前,她爹爹就认识墨麟。 甚至,还不惜冒险将他带回家中。 “年轻的小妖鬼。” 他俯身笑眯眯望着眼神阴郁的少年。 “先别急着用眼神杀死我,现在有一个带领你的族人推翻我的机会,或许只有你能做到,但或许连你做不到,阿麟,你愿意试一试吗?” 春风吹过庭院内的山樱花。 墨麟走出内室时,还沉浸在阴山泽的一席话中。 ……这个人是个神经病。 几大世族合力掌控的无色城是铜墙铁壁,就算有城主本人提供布防图,仍然要靠他自己的力量突破重围,阴山泽想毁灭无色城,为什么要他去赴死? 他只想好好活着。 他没有义务救任何人。 踏入花雨的脚步被迎面而来的身影所摄,墨麟站在原地,见纷飞花雨中,裙裳灿然如朝霞的少女提着裙摆,笑盈盈朝他跑来。 “爹爹!” 她毫不迟疑地从他身旁经过,响起玉珠清脆的嗓音: “今日灵雍春试放榜,我果然又是榜首!” 阴山泽笑道:“钟离家的四姑娘要气坏了,她上次是不是说这次一定打败你来着?” “她都气哭了。” 那少女得意轻哼: “谁让她闲得无聊,要排挤跟我玩得好的人?今后她排挤谁,我就替谁揍她,只要我在灵雍一日,灵雍就是我说了算,钟离灵沼再死性不改,我就让她也尝尝被人欺负的滋味……这人谁啊?” 阴山泽看着唇线紧抿,背脊僵直的少年。 “他呀……” 红衣青年摸了摸女儿的发顶。 “是个也要替被欺负的人出头的孩子哦。” 少女眉梢微挑,从台阶上轻跳两步而下,她双手环臂,浅金色的披帛在风中如蹙金蝶轻轻飘动。 “那你还挺有种的,跟我一样。” 那双杏子眸一错不错地打量着他,凑近时,有一缕不知名的少女香似有若无掠过鼻尖。 他近距离地瞧着她微微开合的唇。 “你也是灵雍的学子?我怎么没见过你?你叫什……” 少年倏然后撤一步。 一息之后,踏着一地山樱花瓣,他在少女惊愕的目光中夺路而逃。 琉玉知道自己为何不记得见过墨麟了。 不只是这一次,还有之后在阴山氏府邸中擦肩而过的每一次,阴山泽都用易容幻术替他遮掩了容貌,甚至每一次都不是同一张脸。 她看到被送回无色城的少年辗转反侧,时而面露讥色不屑唾弃,时而神色怔松呆愣出神。 “王在想什么?” 下铺探出一个脑袋,是狝狩场内与墨麟几番较量后被征服的山魈。 墨麟垂眸看他。 “你在叫什么鬼东西。” 山魈神采飞扬地指着草屋内的几人。 “上次我听白萍汀的娘亲说,王侯将相……种……什么……” 揽诸翻了个白眼:“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都记住了。” “对!就是这个!” 山魈微抬下颌,身上衣裳打了七八个补丁,却一副壮志凌云的模样。 “我很喜欢这句话,所以我决定今后在狝狩场中,就按这个王侯将相划分等级,我与揽诸在狝狩场原本是一等实力,自从你来之后就成了二等,勉强屈居鬼侯吧,你在我们之上,自然就是鬼王——” 上铺的少年将铺床的稻草用成锐利的暗器,直刺山魈的腿边。 “不准这么叫。” 少年冷冷拒绝,翻了个身。 他绝不会为这些人冒险去死。 然而当夜,他就梦见了白日见过的那个少女。 在他泛着山樱色的梦中,瑰姿艳质的少女在花雨中再度朝他小跑而来。 但这一次,她并没有从他身旁经过,而是轻盈柔软地扑进了他的怀中,像春季晴日的一捧云。 她昂头,用那双琉璃般的杏子眸看他,软声道: “鬼王大人,果然是英勇无双,少年英雄……” 翌日一早的山魈,是被睡在他上铺的鬼王大人一拳揍醒的。 第二次跨入阴山氏府邸时,墨麟觉得自己是中了邪。 他试图说服自己,他之所以会同意,绝不是为了做什么该死的英雄。 他只是想要权势,想要地位,想冲出这个逼仄的奴隶城池,像所有男人梦想的那样建功立业。 他已经不是当年逃出无色城时那个愚蠢的小孩子了。 他不要什么真情,不要虚无的爱,他已经尝试过,那些东西他根本没有兴趣。 阴山泽将无色城的布防图徐徐在他面前展开。 他要墨麟将这份图印刻在脑海中,并且在狝狩场内摸清所有妖鬼的能力,带着他们的信息,每个月来阴山氏府邸一次,与他和南宫镜仔细研究破城当日的兵力安排。 墨麟为此要付出的努力超乎寻常。 他要在狝狩场上场比试,要尽一切可能提升实力,要认清狝狩场内每一个妖鬼以及无色城内几大世族强者的每一张脸,甚至还要学会识字。 他忙得几乎没有空闲时间。 所以他在穿过月亮门时不会去看树下练剑的少女。 不会在水榭旁看少女垂下眼睫替那个叫九方彰华的人上药。 也不看花朝节时仙都玉京的那些世族少年,将写满恋慕之情的诗句悬挂在她窗外最近的花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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