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呜呜呜,但我知道它很恶——” 话未说完,月娘的声音和琉玉一并被脚底翻涌的黑色粘液吞没。 视觉,听觉,嗅觉。 全都消失了。 在这一瞬的静默中,琉玉只能感觉到自己坠入粘稠的泥沼中,周遭没有任何能够供她借力的东西,就连炁流也被吞噬,唯有无尽的下坠,无尽的恐惧—— “男子汉应该保护娘亲,对吗?” “阿鳞,很快的,很快就不会痛了。” “下一世,别再生成一个小怪物了。” 感官恢复之时,涌入琉玉体内的除了充盈的炁流,还有这些断断续续的语句。 ……这是什么? 是谁在说话? 被充盈炁流包裹的琉玉仿佛从地狱回到了人间,之前的不适一扫而空,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源源不断地给她供应炁流一样。 白光变成模糊的光晕,周遭视野逐渐清晰。 琉玉发现自己在一个山洞内。 还未等她看清这三个人是怎么回事,就见无数触肢倏然狂暴扭动,瞬间抽开了一个强壮的男子,也将一个握着刀的女子甩飞出去,重重砸在石壁上。 疯狂甩动的触肢穿过琉玉虚幻的身影,砸得石壁震颤,碎石纷乱坠落。 狭小洞穴内,那些触肢的主人如同痛极挣扎的困兽,连卷过的飓风都像是兽类的嘶吼。 他看上去像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少年。 琉玉不禁上前几步。 他有十六只触肢,上面布满黑色的蛇鳞,苍白额头生出一对漆黑龙角。 他…… 好像有点像一个人。 巨大的惊惧与茫然在这一瞬吞没了琉玉的意识,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洞穴内的画面已经变成了急速掠过的密林。 被女人称作阿鳞的小少年在夜色中奔跑。 画面快速变化,琉玉能感觉到他的情绪,他似乎是在躲藏,有什么人在后面追赶。 “抓到了五只妖鬼!还差一只!” “布个阵法封住此地,十日之内他饿极了会出来寻找食物,到时再抓!” 琉玉看着躲藏在黑熊巢穴内的小少年。 带着骨刺的触肢破开了那只巨大黑熊的胸膛,黑熊的血在黑暗里淌着,他身上的伤也在汩汩淌血。 他任由伤口裸露,面无表情地,生吃了那只黑熊。 琉玉应该觉得恶心。 但作呕感泛上来的同时,比那更强烈的痛苦汹涌而来,压过了这个画面带来的不适,只让琉玉感觉到求生欲消散的苍茫。 这不只是琉玉的情绪,也是他的情绪。 浑身腥臭的小少年机械的进食后,缓缓屈膝抱紧了自己。 “很快的,很快……就不痛了。” “下一世……就不用当小怪物了。” 第二日,本可以靠着黑熊果腹的小少年主动爬出了黑熊的巢穴,等待他的死亡。 可预料中的死亡并没有降临。 他被这些人关进了悬着符箓的笼子里,和其他妖鬼待在一起,他们会给他喂干净的水,吃一些就地采摘的果子,小少年注意到,那些押送他们的人吃的也是这些。 “这些妖鬼也忒难抓了,阴山氏还就给那么点钱。” “听说这个是刚分出来的二房,不是本家,就是个非要同一个寒门女子成婚的傻子,我看没什么前途,回去之后,还是琢磨琢磨换个世族效力吧。” “我看相里氏就不错,相里大将军权倾一方,说不定……能入主王畿呢!” “好好好,反正听着比这个要建什么无色城的阴山氏有前途!” 小少年听着阴山氏这个陌生的词语,原本死寂的情绪又似乎生出几分波澜。 这个叫无色城的地方,和他的想象似乎有些不同。 无数的妖鬼陆陆续续汇聚进这个地方,没有鞭打,没有折磨,吃食虽然简陋朴素,但不会是腐烂的、泛着腥臭的烂肉。 妖鬼们白日在城内修建屋舍,夜晚在简陋的茅草屋休息。 第一次领到灵株的时候,小少年对着阳光看了好久。 他们说这个叫钱,在无色城外,人族生活都要靠这个东西。 但那是人族。 怪物要这个来做什么? 这样就好像……就好像…… 好像有一天,他们也能去无色城外,像人族那样生活。 阳光穿透灵株,落在小少年幽绿阴郁的瞳仁内,驱走了几分暗色。 总是面无表情的小少年,竟然弯了弯唇角。 但在下一刻,乌云翻涌,阳光收束,妖鬼们的生活顷刻间天翻地覆。 再也不会有灵株发下来了。 他们开始无休止的干活,居住的茅草屋越来越狭窄,吃的食物里有淡淡的腐烂气息,只够维持基本的生命,有妖鬼奋起反抗,却被那些佩戴陌生族徽的世族当街斩杀。 小少年和其他妖鬼被派去擦拭那些血迹。 他看到有阴山氏族徽的人很快赶来,他们在争执,有一名身着红衣的漂亮男人出现,他看上去清瘦得风吹就倒,但他的命令似乎在这里很有用。 他听见那些人唤他阴山泽。 无色城的主人,阴山泽。 小少年缓慢地擦拭着地上的鲜血,一边擦,一边在心底重复着一个词。 骗子。 他骗了他们。 妖鬼不会离开无色城,他也从未将他们视作人族,那些灵株说不定只是为了给他们一点希望,让他们能够更好的替他效力。 小少年的胸中充满了无处发泄的暴戾,他开始试图逃跑,但城内守备森严,他的力量太孱弱。 而且,那些世族还定下了连坐的规矩,谁要是逃跑,他身边的妖鬼同样得受到处罚,如果真的逃走了,连坐的妖鬼就算不死也会斩断手脚以作惩戒。 “今日乃我女儿满月之日,特赐满城妖鬼红鸾蛋,替我女儿祈福,少他一个,岂非折了我女儿的一分福气?” 被关进荆棘笼的那日,那个叫阴山泽的人路过此地,递给他一只红鸾蛋。 布满血丝的眼死死盯着他。 骗子,骗子,骗子。 甩出的触肢将那枚红鸾蛋砸得稀巴烂,他无处发泄的愤怒困在这具为奴的身躯里,被嵌在脸上的乌铁面具束缚,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他要逃。 就算是死,他也要死在无色城外。 逐渐成长的小少年在某一晚终于觉醒了一种奇异的火焰,靠着这个异火,他终于在某个被带出城外替世族修建豪奢宅邸的清晨逃了出去。 他在洒满晨辉的荒原上狂奔。 直至他发现,身后竟然有妖鬼追了上来。 “不能逃……你不能逃……” 唇角干裂的女人追赶了上来,几乎手脚并用地爬上山坡,在她的身后跟着一个嚎啕大哭的小女孩。 “你要是逃了,我们一家都会没命,我还有个孩子留在无色城,求求你,回去吧……回去吧……” 小少年的面色如雪一样惨白。 他不住地后退,颤动的瞳仁里有泪光。 “我们……可以一起……” “他们会杀了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我怎么能看着她去死!” 孱弱的凡女扑上来死死抓住他的裤脚,小少年毫不犹豫地甩出触肢,抓住了她身后的另一个女儿。 “不不不——还给我!把她还给我!” “放开我,否则我就杀了她!” 女人的哭声与滚滚车轮声一同响起。 直至这一刻,琉玉沉睡多年的记忆才缓缓苏醒,不敢置信地看着撩起车帘的那个人。 那个人—— “这是怎么回事?” 从绘有阴山氏族徽的马车内,十岁的小女孩探出头来。 冬日严寒,她裹着厚厚的披风,露出玉雪可爱的一张脸,张望时,她发间玉簪垂下珠玉琳琅,噼啪轻撞。 “妖鬼?” 小女孩嘟囔了一声,似乎在疑惑这里为何会出现妖鬼,但她还是不顾身后人的阻拦跳下了车。 玉簪化剑,指着那个小妖鬼道: “把她的女儿放下,否则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稚气的嗓音模仿着大人的语调,不觉吓人,只令人觉得可爱。 而且她似乎也很没有底气。 闪烁的目光在他飞舞的触肢上飘动,不自觉吞了吞口水。 小少年看到她车架的族徽,双目更是一片血红,他嘶吼着: “滚开!滚开!就算是死我也不会回去!反正他们回去也会死!和死在我手里没什么两样!我就是要杀了她陪葬!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啊!!” 握着玉剑的小女孩怔然呆住。 那凡女又转而扑向了她,抱着她的腿哭喊: “救救我女儿!贵人!你救救她!” “快把她从琉玉小姐身上拖走!” 然而那个小女孩却拦住了亲卫,她缓慢地伸出手,将那凡女拽了起来。 “你……你别哭。” 她胡乱擦了擦凡女脸上的眼泪,抬起头怒视对面的小妖鬼: “你想死自己去死好了!凭什么拉着旁人去死!她们和你有仇?你没看到她娘亲有多难过?要是今天被抓的人是你,死的人是你,爱你的人也会难过,你没有一点同情心吗!” 小小的贵女急得语无伦次,说出来的话也失了往日的理智,拙劣得毫无说服力。 但下一刻。 被触肢紧紧缠住的小女孩摔倒在地,她愣了一下,旋即连滚带爬地朝母亲跑去。 阴山的小小姐神色一松,凑上前好奇地打量她。 “你没事吧?他没伤到你吧?” 朝阳升了起来。 垂下触肢的小少年望着不远处的小小姐。 灿然金光落在她身上,照得她像西王母身边的童女一样纯澈可爱。 她拉着另一个小妖鬼的手,偏头关切地问她有没有受伤。 她方才说,如果今天死的人是他,爱他的人也会难过。 可是…… 谁会替他难过呢? 他的母亲想丢下他逃跑,为此不惜要亲手杀他,就连生育他的人都厌恶他至此,还有谁会为他难过? 没有人爱他。 小小姐抬起头来,看着远处泪流满面的小妖鬼,她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琉玉小姐,要杀了他吗?” 小小姐思索了好一会儿,她扭头看身旁侍从: “可以放他们离开吗?” 侍从摇了摇头。 “我的命令也不行?” 他还是摇摇头。 “那好吧,”玉雪可爱的小小姐皱了皱鼻子,“那就送他们回无色城……让那些人别欺负他们,这个总可以吧?” 小小姐嘟嘟囔囔回到车架上,似乎在说“如果我说话也不管用的话,那我以后都不想去无色城了”。 小少年目送着那辆车架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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