矜贵美丽的少女双眸水雾潋滟,眼尾和鼻尖更是红得可怜。 她望着他,眼泪一滴接一滴扑簌落下。 墨麟只在血境洄游中见过她如此模样。 那是她父母去世的那一次,此后她日子虽过得艰难,也偶尔在无人处落泪,但她的泪水也充满杀气腾腾的生命力,擦拭眼泪的力道又狠又凶猛。 他不知道她还会为了什么哭成这样。 但他知道,她要是再这样望着他落泪,他的整颗心都要跟着她碎了。 “……怎么了?” 墨麟从干涩地喉咙里挤出几个音节,用衣袖小心替她擦拭泪水。 “发生什么事了?琉玉,可以告诉我吗?” 仿佛有千万句话堵在她胸口,寻不到一个准确的出口,她闭了闭眼,泣不成声: “墨麟……你别喜欢我了,好不好?” 如果喜欢她会给他带来这么多的痛苦。 那她宁愿他从没遇见她,从来就不喜欢她。 晚风吹动悬在门上的几盏琉璃灯,倒映在她泪光潋滟的杏子眸中,墨麟握住她肩膀的手指在那一刻收拢了几分。 他已经很久没听到她说这么残忍的话了,可他竟然也生不出半点气来。 因为她说这话时的那双眼看上去像是碎裂的黑瓷,裂缝锋利,刺得她先落下泪来。 “不好。” 他固执地否定,咬字坚决。 “一点都不好,除非我死,否则,你别想甩掉我。” 如果是平日,琉玉听到他这样直白的袒露心意会觉得开心。 但此刻听到他这样说,心底只有无尽酸涩泛起。 “如果你连死都没有办法死呢?” 墨麟眸色微怔。 “如果你到死都还记着我,护着我,却不得不被人操控,要作为对付我的武器来伤害我和我的家人——墨麟,你叫我怎么办?” 她哽咽着紧攥他的衣襟,字字泣泪: “你说我从未救过你,你说得没错,前世今生,我救了那么多人,但唯独没有救过你,到今夜,我也只能将你丢在那里,被他们用铁链捆着,拴着,我什么都做不了。” 之前就隐约掠过心底的疑影,在少女的啜泣声中化作清晰的真相。 墨麟哑然良久,拂着她湿漉漉的眼睫,喑哑着嗓音问: “你在那里,都看到了什么?” 琉玉在颤动的泪光中凝望着他。 “全部。” “你所有的苦难和爱,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遥远的方向传来一声清冽而恢弘的吟啸声。 琉玉与墨麟同时回过头,看到炁流的灵光将那一角天幕骤然照亮。 那是—— “那不是钟离氏里坊的方向吗!” 竹坞内的山魈等人闻声而出,诧异地看向远方。 “就是钟离氏的府邸,”登上竹林最高处的方伏藏远眺着道,“很强的炁流波动,钟离氏府邸应该遇袭了,只是不知道是何方神圣……” “我知道。” 琉玉冷静开口,眸色深深。 “方才那一声,是九方家三小姐九方妙仪的言灵术式——龙吟虎啸,袭击钟离氏的应该是九方家的人。” 揽诸:“九方家的人怎么会……尊后这是在哭?” 鬼女朝揽诸丢去一个拇指大的石头。 “这有什么奇怪的,肯定是内讧了呗,”鬼女眨眨眼道,“在他们看来,阴山氏丢了半数坊市又没了南宫曜,对他们威胁不够大了,剩下的劲敌不就只剩对方了?” 琉玉第一反应也是如此。 她看向远处打得如火如荼的方向,纠缠成一团的思绪终于寻到了一个清晰的思路。 九方家今夜当然会出手了。 他们不知她的想法,所看到的局面就是即墨氏要与钟离氏联手,不仅送去了一个天赋异禀的炼器奇才,还带着原本依附于他们的相里氏的资源,带入钟离氏门下。 加上一个拥有黑色异火,实力强大的傀将。 再不出手,钟离氏与九方氏相持的局面就要彻底倾斜,九方家还能拿什么与钟离氏相抗? 所以他们不仅会出手,而且派来的还是妙仪。 ——在琉玉离开灵雍学宫之前,灵雍四试常年位列第三,偶尔还能位列第二的人,正是十六岁的九方妙仪。 “山魈,鬼女,”墨麟回身对二人道,“你们去探查战况,确认月娘的安危,若是需要援助及时用玉简联络。” 山魈鬼女应声称是。 阴兰若披衣提灯而出,看了眼竹叶上的方伏藏。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月娘小小年纪都肯出生入死,这种时候,你身为人师竟袖手旁观?” 方伏藏本来也想主动请缨,只是被阴兰若抢先一步,他不得不强调: “我没打算袖手旁观,而且,今日我其实休沐……” “休沐?” 阴兰若冷然轻笑,又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把巴掌大的小算盘。 “如今各世族的八境修者月俸最低二十金最高五十金,琉玉小姐给你开出七十金的月俸,还三日一休沐,衣食住行也全由琉玉小姐包了,光你身上的衣裳就值一百灵株,平日餐食标准两道荤食一道素食一碗米饭,一日三食那么一个月算下来至少也值三百灵株,这还不算你的外派津贴加班津贴……” “我去。” 方伏藏落地后撤两步,安抚道: “不要加班津贴,我立马就去。” 夜色中提灯行来的女子将手中绢帕递给琉玉拭泪,温声道: “琉玉小姐将管理账目的重任交给兰若,还给兰若开出那么高的月俸,替小姐节俭开支是兰若应该做的。” “……” 沉郁的气氛被今夜接踵而来的突变驱散。 今夜这一战不会太快结束,阴兰若去了膳房,准备替晚归的众人准备一些宵夜。 四下再度重归静谧,余下墨麟和琉玉二人坐在庭院内,望着那边炁流涌动的方向心事重重。 琉玉继续方才没说完的内容。 “……也就是说,你进入了前世的我的识海,将我的记忆从头至尾地看了一遍?” 在墨麟略显复杂的目光下,琉玉缓缓点头。 任谁被人窥探了记忆,哪怕是最亲密最信任的人看到,也会觉得有些许怪异。 墨麟舔了舔唇,艰难地问: “所以,我第一次见到你,你也……” 琉玉点点头,洗过脸后的面颊不见泪痕,唯独眼圈还泛着绯色。 “就是你挟持了一个小女孩……” “我知道,不用说得那么详细。” 琉玉见他听到天外天的事反应平淡,反而是对这些细枝末节格外在意,不禁偏头道: “你不会觉得委屈吗?” 他轻轻揉捏着琉玉的手指,暗绿眼瞳中漾着柔和的光。 “委屈什么?” 琉玉眼睛里又浮起了一层水雾。 “我没能将前世的你直接带回来,而且,我猜测今晚九方家奇袭钟离家,如果成功的话,会带走前世的你。” 墨麟沉思片刻,道: “那反而是件好事,九方家不懂如何操纵傀将,也修不好它,钟离家被盟友背刺,双方反目,为了牵制对方,他们肯定不会那么轻易替他修好傀将——这对我们是件好事。” “至于别的,”他静静望着琉玉,“总归已经失去了意识,如果是我,绝不会希望你为了让我安眠,就赌上好不容易换来的局面。” 琉玉紧抿着略无血色的唇,又抬眸道: “除了这个,你还为我做了很多很多,但我一直什么都不知道。” 他牵着她的手,将她拉入自己怀中,安慰道: “那是我自己愿意的。” 琉玉固执地问: “如果我没有因为机缘巧合看到这些,从前在无色城的事,你会告诉我吗?” 墨麟微微昂首望着她,良久才答: “如果你愿意爱我,迟早有一天,我会告诉你。” 但如果她到最后也不肯爱他,那他也会像前世那样,到最后也不会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 他的少年慕艾只对他自己意义重大。 对众星捧月的阴山氏大小姐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琉玉浓睫低垂,紧紧攥住他的手。 “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 掌中手指微微抽动,但琉玉将它们握得更紧。 “以前我总不明白你为何不肯直白表达自己的感情,是我太傲慢了,我从小得到了太多理所当然的爱,所以不知道,原来人可以生活在感情如此贫瘠的环境,会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喜欢,更害怕自己袒露的真心得不到回应,就连仅剩的自尊也被践踏。” 一个连稀薄爱意都鲜少得到的人,怎么能坚定的相信自己会被人爱呢? 他当然会反复确认,又反复怀疑。 当然也会竭力付出换取对方的爱意,也会耻于说出自己的付出,来索要自己并不想得到的怜悯。 那些不够坦然的,不够直率的表达,都是他的挣扎求援。 是他想要得到一个确切答案的渴望。 墨麟在她的目光与话语中仿佛被一寸寸剥开。 她看着他,看着他最深的欲。望与胆怯,却不许他逃避,不许他否认,她将他颤动的心捧在手中,也将自己的心直白地塞给他—— “我会因为怜悯和愧疚而注意一个人,但绝对不会因为这些就喜欢一个人,我没有那么善良。” “我喜欢你,是从你以一己之力带领同族到九幽开辟天地而始,是在知道你就算喜欢我,也仍然对我处处提防,不会为了我就牺牲九幽的利益后而更进一步。” “你对我三叔既往不咎,伸手施援,你赠我山鬼龙铃,让我手握真真切切的力量,你愿意陪着我,为了保护我的家人,我的族亲而出生入死——” “墨麟,你已经比我从前想象过的夫君,还要好千倍万倍,我怎么会不爱你?” 她抵着他的额头,如蜜糖般的嗓音在他耳畔道: “不只是我,还会有很多人爱你……但我一定是其中,最最爱你的那一个。”
第82章 墨麟知道, 自己彻底完蛋了。 那两丸玉珠一样水色剔透的眼望着他,让他几乎丢盔弃甲,只能任由她这样温柔残酷地剥开自己, 再叩开他心底从不示人的角落,轻而易举地侵占,填满。 他浸没在汹涌暖流中, 被这从未感受过的心绪充斥包裹,却搜肠刮肚,也无法从过往岁月中的经历中寻找到一个合适的回应。 琉玉抬起头,看向如笼一样自上而下将她包围的触肢。 那些柔软黏腻的触肢向在觊觎着、垂涎着、疯狂扭曲蜿蜒, 像是在和某种力量对抗着要将她整个人吞吃入腹的欲望。 琉玉昂着头看它们在她头顶纠缠蠕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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