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时空,叶淮看向回忆中的祁弄溪。 原来如此,如果将他们此前看见的、空明山对祁弄溪的恶,比作一场场接续不断的噩梦。 那么现在,祁弄溪用整座空明山为代价,带着他们沉入了更深的梦境。 梦中梦。 ... “他意识到了,”昏暗的洞穴中,祁弄溪转过漆黑眼眸,“江长老,你的徒、徒弟,和你一样聪明。” 江荼不置可否,指尖红光闪烁着熄灭,闻言冷笑一声:“聪明?聪明他就不会跟着我跳下来了。” 祁弄溪摇了摇头:“江长老与叶公子的情、情谊,注定叶公子一定会跟着您往下跳。” 江荼反复咀嚼着祁弄溪的话。 情谊。 可他教的是无情道,而根据他的计划,叶淮日后是要杀他证道的。 最不该有的,就是情谊。 江荼情感缺失,分辨不出叶淮的亲近代表着什么。 如今祁弄溪这么一说,看来他的教育真的出了问题,等离开这里,要想办法调整一下。 江荼用指腹摩挲着一个药瓶,顿了顿,瓷白手掌将药瓶抬到唇边,倾倒的同时仰脖吞下一颗药丸。 祁弄溪沉默地注视着江荼,分明只是这么一个寻常动作,江荼做起来,却像是一只鹤在展翅,优雅孤高。 江荼将药丸咽下,迎上祁弄溪的目光:“怎么?” 祁弄溪摇了摇头:“您方才、方才就吃了这个...这是什么?” 江荼回答得很是生硬:“与你无关。” 自然是宋衡给他的药。 空明山下,浊息的浓郁程度比他想得还要恐怖,如果不吃这药,他即刻就会被腐蚀。 江荼不动声色地收拢手掌,掌心是方才坠落时为了逼着自己保持清醒,用灵力灼烧出的伤痕。 很痛,但远没有身体受到浊息腐蚀的痛楚来得剧烈,而如果不自.残,他甚至没有办法坐在这里服药。 宋衡到底为什么要给他找这么一具孱弱身躯? 且把思绪止住。 他与祁弄溪身前有一道单向屏障,能将叶淮的所行所举看在眼里,而叶淮却无法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江荼虽素来为人淡漠到了冷心冷情的地步,却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叶淮独自冒险而在这里和敌人谈天说地。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至少现在不能。 空明山下本该是灵脉所在,眼下却更像是祁弄溪的舞台。 祁弄溪邀请叶淮上台表演,而将江荼请上了观众席。 如果他是祁弄溪,绝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原因无他,留一个修为远胜自己的修士在身边,是很危险的。 江荼不认为凭借祁弄溪展现出的谨慎与缜密,会在这种地方出现纰漏。 只能是有意为之。 那么,所求为何? 冷不丁的,耳边响起祁弄溪意味深长的话语:“江长老,您觉得叶公子,会选择醒来,还是沉、沉睡?”
第051章 空明转(二) 江荼不言。 祁弄溪的话绝不只是字面意思。 何为醒来, 何为沉睡? 祁弄溪看似在空明山铸就的幻梦中醒来,寻找复仇的道路,足下泥泞皆是鲜血。 可他们现在所在的, 却是更深层的梦境。 “你呢?你选择了沉睡还是醒来?”江荼看过去, 目光锐利地落在祁弄溪的侧脸上。 祁弄溪生得无害,就连侧脸也是弧度圆钝。 看到他的第一眼, 任谁也无法将空明山灭门的祸事,与这么一张脸联系起来。 祁弄溪逃避了江荼的视线:“我、我不知道。” “我时而像、像在梦里,时而又逼迫自己醒来。” 哪怕短暂的清醒,也不知是否只是坠入更深层的梦境。 “...是吗。”江荼没再多说什么,而将视线投向“舞台”上的叶淮。 天地寂静。 周遭并没有人。 只有布料摩挲的“沙沙”声, 和雨水淹没呼吸的“呼呼”声。 而回忆中的祁弄溪仍在自顾自说着, 好像有一个无形之人在与他对话:“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如你所见,我今年十三岁,一阶前期, ——我从来都没有选择,我当然知道那些药有问题, 吃了不过是变成废物,不吃却是死路一条。” 他在说鲲涟仙君逼迫他用药抑制修为。 叶淮磨了磨齿间,无声地吐出两个字:骗子。 他们遇到的祁弄溪是地阶修为。 而江荼也说过,当时任雪练被冤枉,祁弄溪是有实力出手救下他的。 祁弄溪没有救,因为时机不成熟,他不愿意暴露自己不是废物的事实。 ——但至少, 这个时候的他,绝对不只是一阶修为。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看起来与祁弄溪对话的人揭穿了他, 祁弄溪的表情突然变了,“你是鲲涟仙君派来的?还是祁沣承?” 话音未落。 祁弄溪挥出一道灵力,看方向便是朝那人袭去! 叶淮确定了,从这一下爆发出的力量来看,此时的祁弄溪至少是二阶后期修为。 他有些惊讶于祁弄溪的魄力,能够在得知自己被识破的刹那,就做出灭口的决定。 祁弄溪的出手不可谓不快。 然而下一瞬,灵力却像反弹一样,叶淮眼睁睁看着祁弄溪被瞬间击飞,狼狈地砸在了棺椁上。 轰!一声,棺椁被砸得粉碎,祁弄溪与任雪练的尸体倒在一起,碎裂的木渣刺入他们的皮肉,一瞬间生的鲜红与死的锈色交汇在一起。 祁弄溪的情绪似乎有些崩溃,城府再深他也只是个少年,此刻他顾不上自己的伤,抱住任雪练的尸体,声泪俱下:“对不起,雪练哥哥,对不起...我太没用了,我...” 叶淮缓缓收回目光。 他不知道祁弄溪此刻的道歉究竟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但比起祁弄溪,野兽的直觉让叶淮觉得,和祁弄溪交谈的人,才更加危险。 会是谁? 雨丝落在叶淮脸上,微冷,就这么过了许久,又或许只是片刻。 和祁弄溪交谈的人被从回忆中抹去,叶淮只能猜测这段时间的空隙大概是对方正在说话。 祁弄溪垂首跪在棺椁边,扶着棺木的手逐渐收紧:“你笑吧,我也觉得很可笑。我口口声声说复仇,可空明山的蠢货...有这么多,鲲涟仙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破天阶,我这一辈子真的能杀死他么?” “我甚至连...连雪练哥哥都...” 十三岁的祁弄溪紧紧咬住下唇,咬得皮开肉破,雨水打湿他的面颊,被稀释成粉红色的血液,流了一下巴。 叶淮难得与他感同身受。 如果没有江荼,他不会有今天的修为,或许早在日复一日的躲藏逃跑中,被人捉去剥了皮剔了骨,最坏的结局,说不定早成了炉鼎,在被迫与人交.媾的日夜中失去自我。 明明心有不甘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叶淮很能理解。 “...你说,鲲涟仙君永远不可能突破至天阶?”回忆中的祁弄溪瞪大眼睛,“你凭什么确定?...不,你确定吗?!” 大概是点头。 叶淮观察着祁弄溪的表情,眼看着他的眼中神色变换,变作堪称疯癫的狂喜。 “太好了...”祁弄溪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我需要力量,无论是什么力量,空明山这样肮脏的地方,我要什么干净?只有雪练哥哥是干净的。” “我不需要你帮我报仇,但是你说能让雪练哥哥回来,我答应和你交易。” 他蹒跚着站起,向空地走了两步,叶淮猜测那里应该是与他对话的人所在。 祁弄溪仰头:“你想要什么?” “...现在还不能告诉我?不、我不会退缩的,我不在乎你想要什么,就这么说定了,成交。” 祁弄溪的话验证了叶淮的猜想。 黑猫雪练,不是思念的转移,而是任雪练本人。 但那个从浊息中脱骨而出的... 还能称之为人吗? 真是疯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赞同... 这时。 眼前景象骤然颠倒,漫天细雨,淅淅沥沥打在地上。 那一樽棺椁,忽然从叶淮的身后,出现在他身前。 与此同时,心底那种痛苦的、几乎要把心脏都剜出来的酸涩感卷土重来,紧接着又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钝痛。 就像钝刀割肉,处处不疼又处处都疼。 叶淮逃也似地后退一步。 他踩到了一朵枯萎的花,簌簌一声,将干结的花瓣不小心踩得粉碎。 枯萎的花缠绕着棺椁,他所熟悉的、颜色鲜艳赤红的荼靡花,带着孱弱的茎叶,也呈现出枯槁的灰白。 斜风细雨,天地失色。 冰冷的雨复又拍在叶淮脸上,一阵风不偏不倚刮过,不想见也逼着他见,吹起一抹红色衣摆。 叶淮仓惶垂眸,看向棺材内部。 ——阖眸的青年,雨水落在他的眼角,勾勒柳叶般温柔的形状,又从眼尾滚落,雪白的长发散开,像铺满棺椁的蛛网。 他双手交叠在身前,苍白的皮肤没有一点血色,像为苍生受难而死的圣子,被恩将仇报的人们遗弃在荒郊野岭。 叶淮注视着棺材里的江荼,激烈的情绪在胸腔里鼓动。 别怕,别怕。 你最忠诚的信徒,会撕开天幕,让所有遗忘你恩德的人,重新记起你的无私,并终生陷于悔恨之中; 他会献上一切,让所有抛弃你福祉的人,在地狱里永远受刑,换你在烈火中重获新生。 此时此刻。 洞穴内。 江荼不悦地蹙起眉:“祁弄溪,收起你的恶趣味。” 他不在意自己一副死人样被塞进棺材里,说到底他本身就不是活人。 但他接受良好,不代表叶淮同样接受良好。 看看把叶淮吓得,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了。 本来就不聪明,别再给吓傻了。 祁弄溪却笑着摇头,像是没有抓到他话里的重点:“江长老难道不、不好奇叶淮的选择么?” 什么选择? 剧痛让江荼不得不分心思去遏制身体的颤抖,闻言,他略略细思,冷笑出声:“和你一样的选择?” 为了复活他,不惜与浊息为伍? 开什么玩笑。 江荼笃定道:“他不会。” 为了叶淮登神后心系苍生,课余江荼与他谈得最多的,便是修真者之大义。 叶淮心思玲珑,一点就通,常常与他对谈如流,直至天光熹微。 若他这样教出来的徒弟,还会为了他一个人而舍弃天下苍生,那这些年他的教导叶淮就真是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祁弄溪却有不同想法:“我不、不这么认为。” 江荼将视线转移回前方,看向叶淮:“那就赌一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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