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那块巨石好像压得更紧,让他快要喘不上气。 江荼隐隐能看见奈何桥的轮廓了。 雨越下越大。 地府不常下雨,一下就是暴雨。 江荼都在想,是不是这么激烈的雨水,都是叶淮的眼泪化的? 江荼又看了一遍手串,依旧没有画面。 罢了。 叶淮能因此看透他也好。 他江荼,不会为任何人改变,他冷漠、无情,过去是,如今也依旧是。 只是这手串,仍有必要让叶淮戴上,否则他无法探察阳间的情况,总是不妥。 奈何桥越来越近,雨水已经将江荼的发髻都打散,湿漉漉的白发贴在颈间。 既然已经确信叶淮走了,他其实不必去奈何桥。 但江荼没察觉自己行为的矛盾,他的思绪乱得不正常,向四面八方飞散,却没有一点在正途上,就连引以为傲的理性,好像也被雨水都打散了。 江荼终于赶到了奈何桥。 在比与叶淮约定的时间,整整迟了三个时辰后。 他狼狈地站在雨里,呼吸因脚步匆忙而有些急促。 此时的雨已经大到泛起雾来,天地一片苍茫,像在云中。 可江荼,还是一眼就看见了桥边的身影。 男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也没有打伞,雨水将他浇了个湿透,衣袍都黏在皮肤上,看不出半点原先的繁复精美。 江荼有些不敢呼唤,怕自己认错了人,可心跳诚实地加速起来。 男人却好像在轰烈的雨声中也能听到他的声音,耷拉着的耳朵倏地竖起,迅速转过身来。 黯淡的、被雨淋湿的琥珀眼,就这么一点一点,灿烂地亮了起来。
第109章 相思桥(十) 在叶淮开口以前, 江荼抢下话头:“对不起。” 叶淮明显地一愣,目光中带着些许惶恐:“师尊,为何道歉?我知您肯定是有事耽误…” 江荼的目光落在他湿透的衣服上, 像被主人忘在大雨中的狗, 明明被糊得浑身都是雨水,还在看见主人的刹那卖力地摇尾巴。 江荼已经不知道自己第几次感慨, 真是个记吃不记打的蠢东西。 他问:“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故意不见你?” 叶淮好像被问住了,眉心蹙起,半晌坚定地摇头:“师尊对我最心软了,您不会的。” 心软? 江荼简直要发笑。 从捡到你开始就步步算计, 计谋得逞又把你一个人丢在阳间十年, 如今好不容易重逢,却要你七年才得见我一次。 我把你的真心踩在地上践踏碾压,你却说我对你心软? 我怎么教了你这么个蠢东西。 江荼说不上恼谁,又问:“如果我不来, 你就在这一直站着?” 站个三天三夜,在这里站成望师石? 叶淮斩钉截铁得摇了摇头:“不, 当然不会。” 江荼松了口气,庆幸他还没有傻到无可救药。 然而叶淮却忽然低下头,灵力的伞在雨幕中撑开,高悬在二人头顶。 雨沿着金伞的伞面滴落,雨声急急,宛若河海湍流。 紧接着,叶淮伸出手, 指骨突出而分明,向江荼脸颊伸来。 江荼本能地想要后退, 可叶淮大约是故意的,伞的宽度恰好将他们二人容纳,再多退一步,江荼就会重新走入雨里。 江荼被迫在原地不动,叶淮的手掌触碰到他的额头。 在雨里淋久了,叶淮的手冰冷到极点,像冰窖里的干尸; 他放轻呼吸,克制地用指尖拨开江荼的额发。 “师尊,”黏湿的额发下,露出江荼明亮的柳叶眼,叶淮低下头,看着江荼的眼睛,认真地说,“我会去找你。” “如果师尊不愿见我,我不会再纠缠您片刻,但若是有人阻拦我们相见,天涯海角…弟子一定会找到你。” 江荼张了张嘴,哑然失声。 叶淮眼中滚烫的爱意让他无处遁形,叶淮深夜的呼唤似乎犹在耳边—— 师尊,别走,别丢下我。 而现在,叶淮固执地在桥边等他,只为了向他证明—— 师尊,我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七年,十年,千年, 我等着你。 江荼说不出一句话,最终也只是问:“叶淮,我有什么值得你这么做的?” 这个问题,他想问很久。 久到一千年间,都在困扰着他。 叶麟,叶淮,勾陈。 我有什么值得你们这么做的? 就连流浪狗,被主人接连抛弃,也该心灰意冷另寻他人做主,哪有你这样,让我连一句重话也不忍心说的? 叶淮的手掌从江荼额前滑落到脸颊,江荼本能地感到抗拒,身体紧绷到极致。 好在叶淮很有分寸。 他轻轻地、坚定地开口: “您从劲风门手中救了我,赐我剑,带我修行; 在空明山,您分明重伤在身,却在祁元鸿手下庇护我,护我无恙,我才能成为神君; 在灵墟山,您更是…以生命换我登极,您为我铺好前路,您为我做了一切…” 叶淮的眼底又开始湿润,比雨水更加清澈的泪光在他的眼中闪烁: “师尊,你值得我做任何事。” 他牵着江荼的手,虔诚地、像一个仆人那样,亲吻着江荼的手背: “师尊,叶淮之所以为叶淮,都是因为您。没有师尊,便没有叶淮。” 就连我的名字也是你为我取的。 与你相遇的那一天,才是我生命的开始。 叶淮的吻就落在手背,唇瓣接触皮肤的那一点,好像有火星开始燃烧,滚烫地席卷了江荼全身,最终烧向心脏。 江荼将手从叶淮掌中抽离,终于惊慌失措地后退。 但预想中的雨并没有浇下,江荼未能从雨水中重获冷静。 抬起头,灵力的金伞严严实实罩在他头顶,伞面朴素,然伞骨如古木盘虬的根系,江荼越看越觉得眼熟。 他旋即想起来,是多年前在多福村,那个混乱的雨夜里,他为叶淮撑了一把灵力的伞。 那只是短短片刻。 叶淮需要在回忆中反复回味多少次,才能连伞的纹路都复刻? 江荼下意识看向叶淮。 他把伞完全让给了江荼,整个人又被劈头盖脸淋湿,但他的眼睛依旧明亮如星辰日月的光辉,情意拳拳地看着江荼。 江荼预感到如果不找些话题,他大概会在叶淮的目光中落荒而逃。 灵光一闪,他从袖中摸出早就准备好的东西,道:“你身上有煞气,叶淮,我制了药,你且拿去服用看看。” 自从注意到叶淮身上的煞气与苍生道有关后,江荼便在府内悉心研制灵药。 他本是修真的天才,药修至尊也不为过,而地府生长着人间从未有过的药草,皆与魂魄有关,可谓天时地利人和。 饶是如此,江荼依旧研制整整五个日夜,才堪堪得到这么三颗还算满意的药丸。 他又在药丸中融入自己几滴精血,防止灵药对叶淮产生副作用,反而伤害身体。 江荼当然不会告诉叶淮自己是怎么不眠不休,这点小事他向来不放在心上。 叶淮却一愣,显然会错了意,本能地感到紧张,生怕自己见了药瓶,又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更怕江荼这次约他,就是为了给药,以后再不见他。 叶淮紧张地吞咽着,避免视线与药接触: “师尊,弟子方才说这些,不是想让您感到压力…对不起,师尊,别赶我走好么?” 江荼莫名其妙地蹙眉,难以理解叶淮为什么突然看起来像被霜打过的茄子,冷声道:“接着。” 叶淮泫然欲泣,犹豫地看向江荼掌心—— 素白的掌中没有药瓶,只卧着一个布包,药丸被裹在布包中,贴心地系了红绳扎好; 而江荼神色冷淡:“你先服下试试,若有不妥,下次见面时告诉我。” 叶淮顿时心花怒放!他点了点头,脸上表情很是严肃认真,可麒麟尾却悄悄漏了出来,对着江荼就是一顿热烈摇晃。 ——下次。 还有下次。 七年又如何?叶淮忽然觉得一点也不难熬。 “…”江荼的目光犀利地看向那条被雨淋得湿哒哒的尾巴,“你的尾巴又在摇什么?还有,我什么时候说要赶你走了?” “是弟子胡说八道了…我还以为您…”叶淮垂着头,珍重地将布包攥在掌心,根本不敢被雨淋到,“师尊,七年后我又能见到你了,我好高兴。” 来了,江荼心想,这直白地输出着喜悦与难过,每次都让他招架不住的本事。 叶淮到底为什么能面不改色地说出如此肉麻的话? 思索之余,江荼一抬指节。 赤色灵力上浮,与金伞融合。 赤中鎏金,金如火炼。 伞被拓宽,将叶淮也遮在伞下。 叶淮的眼睛更亮了,看看布包,又看看江荼:“师尊,布包是您亲手做的吗?” 江荼脸上闪过些许不自然:“…是。” 这也能看出来? 叶淮将布包贴着心口放好,道:“果然是您亲手做的…和手串给我的感觉一模一样。” 若说师尊有什么不甚擅长,恐怕就是手工。 他的针线活实在差得可以,针脚歪歪扭扭像蚯蚓爬过,但叶淮就是觉得,可爱极了。 好喜欢。 师尊送的,他甚至舍不得吃… 江荼一眼就看穿他的心思:“服药时叫我,我会检查。” 叶淮眨巴着眼:“弟子遵命。” 两人在雨中对视。 江荼本不想和叶淮见太久,但一对上那双满含深情的琥珀眼,江荼怎么也说不出“你可以回去了”的话。 好像对叶淮来说,告别都成了惩罚一般。 但叶淮已经在地府耽误太久,他迟到的三个时辰换算做阳间时就是整整三个月。 再待下去,阳间恐怕天翻地覆,而叶淮成了乐不思蜀的昏聩君主。 江荼只能用灵力织出一件赤色纱衣,兜头往叶淮脑袋上一套。 叶淮眨巴着眼,像布艺玩偶那样被江荼摆弄,直到纱衣完全披在身上,他才摸到什么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抚了抚。 江荼看在眼里,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这件衣服可以让你暂时舍去生魂气息,在地府来去自如。下次,你就穿着这件衣服来。” 叶淮点了点头,脸上写满惊喜:“多谢师尊。” 江荼徐徐叹息:“我今日并非有意迟来,而是意外耽误了时间。” 叶淮认真地听着,眉眼弯弯向上,带着温柔笑意:“弟子知道。” 江荼仰起脸,指尖拨开叶淮额发,雨水触感湿黏,他便用衣摆擦拭叶淮的脸颊。 他摸到男人深邃的眼窝、挺拔的鼻梁,在叶淮闪烁不已又舍不得移开的注视中,将叶淮脸上的雨水擦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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