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终如一。 照道理来说,江荼在叶淮身上耽误太久,这时该狠心切断通讯。 但他看着叶淮眼角不断垂落的泪光,好像被勾去魂魄般,放下了手。 叶淮仍在说着梦话,似乎梦到了极痛苦处,身子隐隐发起抖来。 野兽不会在外人面前展露脆弱,因为脆弱意味着死亡。 只有四下无人时,才会藏起来独自舔舐伤口。 叶淮哭着将脸颊凑近手腕,准确来说是凑近手串: “师尊,我什么都听你的,我会做得很好,你别走…别走好不好…” 江荼轻轻叹了口气,施了术法,让自己的时间与阳间同频。 紧接着,他轻轻回应: “叶淮,我在这里。”
第108章 相思桥(九) 江荼生生陪了叶淮一整个昼夜。 破晓的第一声鸡鸣, 江荼切断了通讯。 他没有让叶淮察觉到自己的存在,甚至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浪费一整个昼夜,就守在熟睡的徒弟身边。 但此后的每一天, 江荼都会选一个晚上透过麒麟手串看看叶淮在做什么。 而每一次, 就是如此凑巧,总能听到叶淮在与他说话。 又或许叶淮就是一直在与他说话。 从“师尊, 今日鬼兽来势汹汹,不过它们都不是弟子的对手”,到“师尊,行云峰上草木春生,我种了许多荼蘼花, 您想看看吗?”, 还有几乎每夜梦回时,克制却颤抖的“师尊,我好想你”。 江荼的第七日,叶淮的第七年。 江荼惯例察看叶淮在做什么。 彼时白泽正在阳间。 他每年都有数月, 以地府监察的身份返回阳间,说是监察, 其实江荼也清楚,是替宋衡行监视之职。 虽然这位神兽更爱待在来去山躲懒。 而今日,江荼难得在叶淮处见到了白泽,这两兽正在交谈。 江荼发誓自己不是刻意偷听,但他敏锐地捕捉到“江大人”三字—— 既然你们先说我小话,也怪不得我听一耳朵。 白泽风尘仆仆的样子:“怎么了?这么着急叫我来,可是身子又不适了?” 又? 江荼犀利地看向叶淮, 却见他面色红润,说是精神焕发也不为过, 和身子不适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 果然叶淮道:“没有不适,昨日我梦到了师尊,师尊是这世上最关心我的…” 白泽捂着一只耳朵,满脸复杂地打断他:“行了我的神君祖宗,如果你找我是让我听你夸江荼,我就先走了…” 叶淮一把拽住白泽,迈步与他交换身位,堪堪挡去他的去路。 白泽的羊耳紧张地竖起。 叶淮神神秘秘,脸上还有些诡异的红晕:“白泽前辈,七年就快到了。你说,我去见师尊,应该穿什么好?” 白泽一噎,颇有些崩溃:“祖宗,还有三个月呢!” 你提前这么久喊我,就是为了让我陪你挑衣服? 果然你的脑子一遇到江荼就会停转! 江荼也有些无语又好笑。 在白泽回复“还有谁比你更了解江荼”的同时,他掐断通讯,匆匆向府外走去。 走到门口,脚步又一顿。 黑犬古怪地看着主人脚步更快地返回,再出来时披了一件华美外袍,腰上缠了碧玉,长发也盘起,像是要盛装出席地府宴席般隆重。 要知道江荼朴素惯了,除非开府判案时需穿阎王制服,平日里就只一件红衣。 黑犬疑惑地“汪呜”一声,惹得江荼揉揉他的脑袋,大狗的三颗脑袋一齐舔着江荼,也就没有纠结。 江荼换好了衣服,往相思桥赶。 距离他与叶淮约定的时间,换算作地府时,还有三个时辰。 他要在三个时辰内,再探一探相思桥的究竟。 江荼心想,往返奈何桥与相思桥,于他不过一刻,时间绰绰有余。 在相思桥前站定。 亡魂们向他问好:“阎王爷,您又来啦。” 江荼点点头:“是,又来了。” 相思桥虽与他相约七日,江荼却实则每日都会前来,便是时刻关注相思桥的动向。 他与附近的亡魂攀谈,甚至在桥边,专门造了一座亭子,专门用于与云鹤海边下棋,边看桥边杨柳。 而今天,那空灵声音准时开口: “既无相思之苦,为何不敢过桥?” 江荼没有回答,向前一步—— 稳稳踩上第一级台阶。 果然! 七日前他果然上了桥,并非错觉! 而这一次,江荼早有准备。 七日前的遭遇,他在心底翻来覆去研究,已经了如指掌。 他在心里默数: 三、二、一! 狂风巨浪陡然袭来,相思桥像海啸中难以维系的船桅,船旗被撕裂,不断撕扯又被揉成一团,不堪重负地呻.吟着。 江荼压下重心,红衣如烈日辉光,在石板掀起的刹那,无相鞭轰地将之一劈两半! 无需回头,江荼一鞭抽向右方—— 上一次他选择先救叶麟的魂魄,相思桥警告他: “囿于过去,固步自封。” 这一次,他选择注视当下。 长命锁刚从江荼脖颈间被扯断,无相鞭就将之卷起。 与此同时,风浪渐停,与先前一触碰到叶麟魂魄就被击飞不同,似乎有平静的趋势。 然而江荼来不及欣喜,耳畔便响起“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瞳孔骤缩,猛地回头看去—— 相思桥的绳索就在这刹那断裂! 而江荼的灵力也在此时失去作用,竟然无法阻挡身体的下坠。 他在失重中狠狠坠下桥去,两旁景色飞速倒退,退得越快,越是眼花缭乱,最终尽数化为漆黑,好像坠入深渊。 轰——!! 巨浪冲击面颊,像鬼的巨手,压住他的脸部,将江荼狠狠按入河底! 空灵声音再度响起,带着水灌入耳膜与鼻腔的泡沫浮动: “只顾眼下,小心迷途难返。” “江荼,你又错了。” 哗—— 江荼猛地翻身坐起,往旁侧干呕起来。 他感觉喉间灌满了咸腥河水,但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就像此前一样,相思桥的试炼宛如一场幻梦,即便他已经沉入湖底无法呼吸,身体也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江荼翻起袖子,叶麟的魂魄似乎也知道他受苦,亲昵又疼惜地蹭了蹭他的脸颊。 江荼的眼帘温柔垂下:“对不起。” 原谅我方才…没有选择你。 就像千年前我选择了天下苍生,没有与你去神界成亲; 千年后我选择了拯救阳间,亲手将你推向第二次死亡。 叶麟,我愧对于你。 但是… 江荼摸了摸颈间,那里什么也没有,长命锁现在并不在他的身边。 说来也是命运的玩笑,千年前曜暄将长命锁送给叶麟作护身符,千年后江荼亦将长命锁送给了叶淮。 他们都没有将长命锁取下,好像自此以后,他们的生命就与江荼永远纠缠在一起,再难舍难分。 叶麟,江荼捧着那一点光团,心道,我愧对于你,却也无法舍下叶淮。 所以我真的…真的不想在你们之中作出选择。 他抹了一把脸,虽然相思桥无法影响他的肉身,但溺水的感觉仍是切实存在,那黏附在脸上的水压不断将他逼入深海,直到此刻江荼还觉得脸部一片湿热。 阎王爷冷冷擦去眼角的湿润。 紧接着,湿润越擦越多,不断将他的衣物重新打湿,好像一瞬间回到深不见光的河底。 江荼听到了水滴拍击地面的声音。 ——地府下雨了。 这并不寻常,他惊讶地看向天空。 恰在此时,一滴晶莹的雨滴落在他眼中,江荼本能地眨眼,雨水便从他的眼角滚落。 雨越下越大,落在屋舍、桥面、河中,天地一瞬共奏。 江荼站起身,看向相思桥。 此刻它正被雨幕笼罩,垂柳微拂,而桥的那一端,鲜艳的花朵也在雨水中不再鲜艳。 江荼向前一步,相思桥一如既往地再次挡住了他。 他并不意外,眉心颦蹙。 囿于过去,固步自封; 只看眼下,迷途难返。 都错了。 相思桥到底想要他给出一个什么答案? 它似乎要告诉他什么,但却不肯直说。 江荼不喜猜测,但别无他法。 忽然,打更声响了起来。 身居地府的亡魂依旧保有生前的习惯,许多因积年累月的等待而产生认知混乱,会误以为自己还在阳间。 它们日复一日,兢兢业业地重复着生前的工作。 譬如打更。 让江荼惊讶的并不是打更声,阎王爷恩准滞留地的亡魂恣意生活。 但打更声响,意味着… 地府的夜晚降临。 而他来到相思桥时,天才刚亮不久。 幻境中时间流速不同频是常有的事,但上一次并未出现这一情况,江荼先入为主地认为这次也没有。 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他不止在桥上耽误三个时辰。 恐怕六个时辰也有了。 换言之。 他迟到了。 他错过了和叶淮约定的时间! 江荼的心跳骤然慌乱起来,一边狠狠骂了一声,一边快步往奈何桥赶去。 他抬手让灵力照亮前路,尝试着与麒麟手串建立联结,却未能看到任何画面。 手串上的灵力是江荼从识海中分出,其紧密程度注定手串无法抗拒江荼的命令,除非—— 手串此刻并不在叶淮身边。 江荼的脸上有一瞬间的茫然。 叶淮把手串丢了么? 是因为他的失约? 认真想想,倘若换做是他,满怀期待等待相见,对方却一声不吭爽约,将他独自晾在一边,恐怕也失望又愤怒。 更何况,叶淮三个月前就开始兴高采烈地准备这次相见。 江荼不敢想象叶淮有多难过,才会选择把手串丢弃。 叶淮一定哭了吧?他的徒弟最爱哭了,说不定是哭着回的阳间。 江荼不得不反思自己。 相思桥似乎能够揭开苍生道的更多真相,在责任和叶淮之间,他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可他为什么一定要做出选择? 相思桥让他七天后来,他何必七天一到就赶去?与叶淮见了面,也能去桥边,桥又不会长腿逃走。 是他错了。 江荼任凭雨水落在脸上,没有打伞。 他觉得自己真是奇怪,明明巴不得叶淮别再纠缠自己,把心思都放到天下苍生上去,好让他有更多时间想办法铲除苍生道,送叶淮回神界做他的勾陈神君。 可为什么,叶淮真的走了,他心里却并没有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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