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相思桥(八) 无相鞭拍上河面, 溅起的水花将坠落之物尽数冲起,鞭尖如蛇卷起叶麟的魂魄,与此同时江荼掌中灵力化绳—— 轰!! 在长鞭触碰到叶麟魂魄的刹那, 相思桥剧烈摇晃起来, 石板上下起伏,好像有一条巨大蚯蚓在桥下钻走。 紧接着, 激烈的浪涌扑面袭来,不给任何抵抗机会,江荼被狠狠一浪拍上胸口,竟然直接被拍飞出去! 空灵声音道:“囿于过去,小心固步自封, 江荼, 你错了。” 湿热的水兜头浇下,江荼狼狈地抹一把脸,再抬眸—— 眼前哪还有湍流河水。 他仍站在相思桥前,一步未进, 身上衣衫齐整,好像方才的经历全是错觉。 云鹤海的手在他眼前摇晃着:“江大人、江大人?恩公!” 江荼缓缓舒了口气, 藏在袖子里的手掌掐得极紧。 叶麟的魂魄还在。 云鹤海看起来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他有了反应,气松得比他还大声:“您突然看着这座桥发呆,怎么唤也唤不醒。您…” 江荼尚未摸清相思桥的真相,不愿忧心的人再多一个,道:“无需担心。” 他说得委婉,而云鹤海是聪明人, 自然听出他的意思。 有事,但暂且无虞, 且不能告诉他。 云鹤海礼貌地保持着边界:“我相信您向来有分寸,只希望您不要硬扛。” 江荼很是感激:“自然,或许还需要你出谋划策。” 云鹤海拱手:“您有吩咐,无不尽心。” 江荼仍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凝眸看向相思桥。 风平浪静,江荼已然确信,之前所见,都是幻象。 但这幻象… 叶麟,叶淮,它逼迫他在他们之间选择其一。 然后,给出评价。 江荼选择了叶麟的魂魄,相思桥说—— 你错了。 可笑,江荼简直想把桥拆了。 何来对错?难道这种事也有正确答案? 叶麟的魂魄被江荼贴身保存,而叶淮的长命锁应当在叶淮那里。 正是因为意识到这一点,江荼才选择了先救魂魄。 并无私心。 他确信自己没有癔症,那么空灵声音与他的对话,都应该真实发生过。 只有他能听见,又或者只说给他听。 还要继续么? 当然要继续。 江荼尝试着向桥迈出一步,果然被拦下。 空灵声音道:“既无相思之苦,为何不敢过桥?” 看来今日他的机会已经用完,是过不去了。 江荼向这座桥拱手:“我明日再来。” 空灵声音好像在摇头:“江荼,你七日后再来吧。” 江荼愕然。 是巧合么? 他给了叶淮七天,相思桥也给他七天? 江荼问:“必须七日么?” 他不介意被河水淋湿,更想知道这个能够洞察他心中所想,向他抛出橄榄枝又将他拒之门外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无人应答,空灵声音以沉默表示拒绝。 江荼无法,亦不再纠缠。 不能直接探索,他仍有许多办法徐徐图之。 江荼眼下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阳间有叶淮坐镇,他还算放心,这小混蛋除了在他的事情上拎不清楚,其余时候已经足够成熟。 明明听白泽说他杀伐果决,大刀阔斧夺走了司巫权柄,在他面前却还像当年那个哭得眼皮肿成核桃仁的小可怜。 江荼怀疑他可能是故意的。 不好说,但可能性不小。 一想到叶淮,江荼干脆看一眼这东西在阳间做什么。 距离他们告别约莫一个时辰过去,男人已经回到阳间一个月。 第一眼,江荼看见骨剑的潋滟金光。 叶淮似乎正在练剑。 而暮色沉沉,已不知是几更天; 寒风刮过,吹落叶淮鼻尖的汗珠。 江荼心想,来都来了,不如就看看这小子平时怎么度过一天,他也正好想知道,叶淮的剑术到了何种境界,便说服自己面不改色地围观。 只见骨剑在男人手中,好像有了生命,骨剑起落破空,飒飒声不绝于耳。 江荼却忽然有些恍惚。 因为那一招一式间,充斥着难以忽略的、他的影子。 剑有了生命,非剑的主人,而是他的。 叶淮的剑上,仍旧刻满了江荼的痕迹。 他就像一个殉道者,抱着亡者的遗物,从此为亡者而活。 叶淮并未将夜晚全用在舞剑上,他只舞了一套最基础的剑谱——江荼带他入门的那套——就收剑入鞘。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忽然像是注意到了什么,鼻尖耸了耸,像犬科嗅闻警觉。 下一瞬,叶淮小心翼翼地凑近麒麟手串,脸蛋在江荼眼里无限放大,好像要贴近过来。 江荼下意识后退一步,意识到叶淮根本碰不到自己后,又硬生生停下动作。 叶淮仍在靠近,鼻尖埋在手串间用力吸了一口,又试探着开口:“师尊?师尊?你能听见吗?” 难道这也能闻到他的味道?江荼几乎就要回应了,但他强忍着一言不发,希望叶淮能自己闭嘴。 可事实证明叶淮只会变本加厉,他似乎是确认江荼没有看他,只是自己产生了错觉,眼中明显地写满了落寞:“师尊,我不该打扰您的,您现在在阎王殿审判吗?师尊,一个月过去了,我好想你,七年太久了,我就算闭关三年,还有四年…” 他吸了吸鼻子,鼻尖红红的,不知是哭的,还是冷风吹的。 江荼心想,你倒是真有本事,能想到用闭关消磨时间的方法。 别人闭关都是为境界突破、修为提高,你倒好,竟是为了解相思之苦。 还有,夜深露重,你穿着一件单衣在这里舞剑,小心年岁上去,腿脚都和腐朽的门板一样,动一下就咯吱咯吱响。 不知是不是江荼的斥骂起了作用,叶淮打了个喷嚏,推门入房。 手串的角度算不上好,江荼有些艰难地打量着四周。 黑黢黢的,以为是个魔窟。 然而再仔细看看,竟然是他在行云峰的居所。 江荼表情复杂,因他简单惯了,行云峰布置得朴素是他的意思,常住的屋里只安置了寻常家具,没有装饰。 而现在,它们仍摆在那里。 离开时是什么样子,现在就是什么样子。 十年间,竟然连位置也没有丝毫偏移。 唯一的一点不同,就是… 这是他的房间。 叶淮住进了他的房间。 没有动他屋中的陈设,只是赤条条一只麒麟搬了进去。 江荼听说,叶淮被宋衡为首的地府高层骗得团团转,寻遍轮回十三站,心如死灰地回到阳间。 他误以为江荼弃他而去,孤零零地,只能在他们曾经住过的地方,寻找江荼的痕迹。 …一定是这样的,叶淮太黏人了,江荼最清楚不过。 所以即便江荼不喜欢私人住处被踏足,也不忍心赶他出去。 罢了,都住了十年了,怕是早被他身上的麒麟味腌入味了。 叶淮脱起了衣服,单衣被汗水濡湿,身上更是覆着一层薄汗。 衣物褪下,露出男人精瘦的上身。 江荼第一反应,是赶紧把通讯切断。 想了想,反正叶淮不知道他在看,他有什么好心虚的? 江荼在旁打量着他。 ——伤痕纵横交错,布满叶淮的脊背和胸膛,饶是已经有所准备,江荼仍是心脏一痛。 甚至有几道,他先前还没见到,换言之,就是这一个月新受的伤。 但叶淮习惯了受伤,他随手在抽屉里寻找片刻,摸出一二三瓶药,药上没写名字,写了也没有用,因为叶淮只是将它们一股脑往身上倒。 他疼得浑身颤栗,却一句呻.吟也没发出,即便在空无一人的地方,叶淮也不愿意再露出丝毫脆弱。 哪里像当年一受伤就哼唧个不停,偏要他亲手疗伤的小徒弟? 又片刻,江荼眉心深深蹙起。 他觉得情况不太对劲。 ——叶淮的身躯仍在颤栗,无数肉眼可见的浑浊煞气从他身上析出,逐渐凝聚成一个身披甲胄的身影,又更快地扭曲,变成一只漆黑眼眸。 苍生道。 江荼将手心掐得出血,看见苍生道的刹那他内心的仇恨千万倍暴涨。 煞气似乎是在与什么争抢,定睛一看,金色的麒麟正在与煞气撕扯,而那浓郁的煞气,在麒麟身上刻下累累伤痕,却到底不是金色灵力的对手。 叶淮压制住了煞气,苍生道的眼眸又重新钻入他体内。 叶淮仍在细密发抖,疼得动不了。 但他还是艰难地低下头—— 虔诚地吻遍手串的每一根绳结,又抚了抚胸口的长命锁,这才脱力似的栽倒在床上。 江荼刻意强迫自己忽略这原先是他的床的事实。 床榻上,叶淮的呼吸很快平稳起来。 他闭着眼睛,眉心微蹙,不知是否天黑的缘故,精致的五官显得格外阴郁,似乎即便睡着,心里也不踏实。 麒麟手串被叶淮戴在手腕上,手腕搭在枕边。 江荼注视他片刻,打算切断通讯。 恰在这时,叶淮眉心挣动,眼皮剧烈跳动起来,好像深陷梦魇。 这一幕很眼熟,叶淮最初在他身边,睡觉也是这样不安稳的样子。 后来他允许叶淮和他同榻共枕,才变得好一些,但叶淮仍旧容易惊醒,时常半夜醒来,检查江荼是不是还在身边。 江荼只当作不知道,从来没说破过。 而现在,他多年的努力,随着他在阳间的肉身死亡,而付诸一炬。 甚至过去的美好一朝崩溃,便是千百倍地反噬。 江荼意识到,无论旁人如何评价叶淮的强大,如何确信叶淮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是将帅之才; 在江荼眼里,他永远是那个会趴在他怀里撒娇,靠眼泪博取他同情的小徒弟。 他永远会对叶淮心软。 无论是否与叶麟有关。 叶淮的眼角有些湿润,很快一滴眼泪就顺着眼睫的弧度滴落,手掌无意识地收紧: “师尊…别丢下我…” 江荼的心脏疯狂地跳动,好像野鸟被关入笼子,拼尽全力的扑动翅膀。 这一声呓语中,江荼仿佛看见第一次握剑的小少年,在鬼兽的围剿下狼狈地躲闪,脸上都是淤伤,却仍兴高采烈地向他抱拳:“多谢恩公赐剑!” 然后,小少年长大长高,在空明山的擂台上以弱胜强,又屡屡破开浊息,义无反顾追随他的步伐; 最后,那个已经成长为神君的男人,在他的逼迫下,泪流满面地将剑捅入他的胸膛,又在无数个深夜卸下伪装蜷缩起来,无助地呼唤:“师尊,别丢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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