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是真实存在的,而是江荼的梦魇成疾,夜以继日地纠缠着他。 是他应得的,他身上有成百上千条人命,应该被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脚步声响起。 这是有别于审讯的另一种声音,代表首座们又完成了一次交接。 “曜暄,”威严苍老的声音响起,“别来无恙。” 江荼缓缓掀起眼皮,干裂的唇瓣微张:“…元鸿前辈。” 祁元鸿摇了摇头:“这声前辈,恍如隔世啊…曜暄,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他挥手一扬,一面水镜浮现在江荼眼前,倒映出江荼此刻的模样。 灰白的脸,颧骨兀立,下颌极尖锐,是瘦到极致近乎脱相。 江荼在水镜中看到了自己的眼眸,像一叶枯败的柳片,弯折、凋零,扑簌不停,好像下一刻就会被彻底夺去生机。 镜中人哪里还有半分曜暄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更像一具尸体,尚未腐烂,但终将腐烂。 江荼收回目光,躲避着镜中自己的目光:“...” 他对六山首座无话可说,尤其是眼前的祁元鸿。 问来问去,不过是修炼之法。 他前半生走在错误的道路上,获得的修为无情地将母族推向死亡; 后半生,他以为自己纠正错误,最终害死了更多的无辜性命。 江荼向来不是吝啬之人,如果能够帮助他人的,他必然毫无保留。 但,有什么好问?他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了。 祁元鸿却道:“他们轮流审问你五天五夜,也没问出所以然,老夫并不觉得自己能撬开你的嘴——曜暄,六人中,你该是最恨我的。” 江荼扯扯嘴角,默认。 祁元鸿也跟着他笑起来:“明日,苍生道将亲自审判你的罪恶,死刑犯被斩首前,尚且允许亲朋故友相见,是以,老夫也带来了你的故人。” ——随着他的话语,一道身影被拖拽着,重重摔在地上。 他双手双脚都被捆起,喜怒两张鬼面垂在身侧,其上布满裂痕,在崩裂边缘。 他不敢抬头,避开江荼的目光。 江荼看着神通鬼王。 他有很多话想问,比如,为什么出卖我? 我们这么多年的友谊,算什么? 你要放弃苍生性命了么? 可最后,只剩下一声叹息:“我在昆仑虚下遇到你,距今已有三十一年。” 神通鬼王剧烈颤抖起来,他猛地抬起脸,狼狈之相不输江荼。 “曜暄...”神通鬼王张开嘴,眼眶瞪到最大,红血丝布满眼角,“我不想...我不想...” 他好像要证明自己的说法,双腿跪在地上向江荼靠近,又在看清他脸上的血痕后猛地顿住,解释的话语变成了一声声哀叫:“啊...啊...曜暄,你的灵力、怎么会这样...” 这个干枯的、垂死的、眼中无光的青年,是谁? 神通鬼王歇斯底里地挣扎着:“祁元鸿!!你们对曜暄做了什么?你们对他做了什么啊!?不是说好了吗,我告诉你们曜暄的计划,你们...说好不会让他受伤!为什么言而无信?!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祁元鸿被他吵得皱眉,灵力穿透神通鬼王的肩膀,将他钉死在地上,像一条蛆那样扭动。 神通鬼王仍在歇斯底里地尖叫:“啊、啊啊…我要杀了你们,言而无信的人类!我要杀了你们…” 祁元鸿道:“老夫何时与你说好了?一个秽物的诺言,哪里值得采信。唉...秽物就是秽物,永远也成不了人。”
第097章 光兮曜暄(十五) 神通鬼王好不容易聚集起的力量, 已经所剩无几。 他似乎也受尽折磨。 可江荼难以怜悯他一丝一毫,因为比神通鬼王所忍受的折磨还要痛苦千百倍的酷刑,正加注在他自己的身上。 江荼只有一句话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苦心孤诣数十年, 为了建立死者自由的鬼都费尽心血, 你却在最后一刻,倒戈向敌人的阵营? 神通鬼王, 我视你如知己,百年来我从未有过友情,你是我唯一的挚友。 为什么要背叛我? 为什么要背叛天下亡魂的期待? 为什么你分明背叛,却依旧悲惨,你究竟想要从背叛中得到什么, 又最终得到了什么? 神通鬼王眼里只剩空洞:“…我想你活着。” 江荼一愣, 不可置信的样子。 神通鬼王的唇角耷拉下来,又在抽搐中狰狞地扯起,又哭又笑:“我只是想要你活着!曜暄,我不想你为了旁人而舍弃自己!苍生道…我们抗衡不了苍生道的,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送死!” “…”江荼从他的话中听出了症结所在,却不明白, “你见到苍生道了?” 神通鬼王一直在他的昆仑虚,怎么可能见到苍生道? 没想到这话一出,神通鬼王的脸上青筋根根暴起,眼里却是癫狂的恐惧:“祂无处不在,你知道吗曜暄,祂无处不在、祂一直都在看着我们!祂、祂…昆仑虚的草木、生灵,都是祂的眼睛…” “祂一直都在…曜暄, 我没有办法,我要救你、我要救你啊!我还能怎么办?我不能告诉你, 我只能去找他们…可他们…” 神通鬼王疯狂地向着祁元鸿咆哮,身上的阴气却连翻滚也是勉强:“骗子!!你们人类都是骗子!!” 江荼听明白了。 正因为明白,更加痛苦而心伤。 祁元鸿让他的心伤无地自处:“它见到了苍生道的强大,意识到自己的无知…可惜秽物为苍生道所不容,否则知错就改,如此高贵的品质,实在难得。” “而你,江曜暄,你不知悔改,一意孤行。祂赐你天赋与地位,你却想要忤逆祂?!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下场。” 江荼垂下头。 旁人看来,他或许在祁元鸿的诘问中感到羞惭而低头,但实际上,江荼只觉得恶心。 他的喉部不断抽动,干裂的唇角撕扯开,血都顺着唇角流下来,撕心裂肺地干呕起来。 恶心,恶心… 好恶心。 他们相识数十年! 神通鬼王岂会不知他江荼所求的是什么? 若要苟且偷生,他怎会想要建立鬼界? 若在意自己的生死,他怎会入世救人? 我以为你懂我啊,神通鬼王。 可我竟然无法苛责你。 因为你做这一切竟是为了我。 …我。江荼忽然抬起脸,看向囚牢角落。 果然、果然,那些死去的亡灵,又出现在了那里。 他们看着他的丑态,尖声指责他:“你的愚昧害死了我们,你的狂妄让你受挚友背叛,你的猜忌将你与爱人离心,祂赐予你天赋,你却不知感激,现在——你一无所有!” “忏悔吧,向苍生道忏悔!” “什么?”江荼从喉中痛苦地挤出些许音节,“你说…什么?” 这些亡魂是他的臆想,他们诞生于他的愧疚与绝望,江荼知道这些血淋淋的话,不过是他临死前对自己的折磨和凌迟。 可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难道他的内心深处,已经想要像苍生道低头求饶了么? “我说,”祁元鸿忽然开口,他的声音与亡魂们重合,“你若愿意就此忏悔,祂如此仁慈,会原谅你的一时愚蠢。” 你们… 神通鬼王努力地爬到江荼身前,每一张鬼面都变成哭泣:“低头吧,曜暄,你还能回头!你还能活下去!” 你们——! 被他拯救过的人们说:“向苍生道忏悔吧!” 与他相识数十年的挚友说:“向苍生道忏悔吧!” 将他置于囚牢酷刑折磨的仇人说:“向苍生道忏悔吧!” 如果叶麟在这里… 那个将苍生道视作信仰的麒麟,应该也会劝他忏悔。 江荼闭上了眼睛,两行眼泪混着血丝滚落:“我会…忏悔…我…向祂忏悔…” … 委羽首座往江荼唇腔里丢入几颗颜色鲜艳的药丸:“这能保证他至少不在审判的时候就死掉,至于之后他还能撑多久…” “这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内。”祁元鸿道,“今日以后,曜暄之名,将永远钉在耻辱柱上…而苍生道,会将祂垂怜的目光,落在我等身上。” 他拖着江荼走出囚牢,第一缕阳光砸在江荼身上,而吸引了其他首座的目光。 灵墟首座啧啧出声:“你们把他折磨成这样,不怕其他人置喙?” 他已经说得足够委婉,事实是此刻的江荼看起来就像一团血块,他的白衣早就被彻底染红,是鲜艳的红色,长发像无数条纵横交错的黑蛇,紧紧缠住他的脖颈和脸颊。 祁元鸿不甚在意:“其他人?你是说那群渴望苍生道垂怜以至忘乎所以的蝼蚁么?” 江荼被一路拖行,血在地上留下长长的痕迹。 浑噩中,他听到祁元鸿的声音隆隆作响,像是闷雷,却听不到语句—— 他的耳边是无数亡魂的尖叫: 忏悔、忏悔、忏悔! 江荼觉得自己就快疯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为何受尽折磨,他只知道,他要忏悔。 他是罪人,是伥鬼,他必须向苍生道忏悔,必须赎罪。 他没有名字,曜暄不是他的名字,而是罪人的代名词。 直到更多的光打在他的脸上。 江荼的脸火辣辣地刺痛着,光明掌掴着他的脸庞,好像拒绝他这样卑劣的生物离开黑暗。 江荼听到无数人的窃窃私语。 他艰难地迎着阳光抬起头,双眼刺痛得想要流泪,透过模糊的视线,他看到自己身处高台之上,台下皆是修真界的修士,他们依旧仰视着他,眼中却没了羡慕,只剩下欣喜。 他们为他即将死去而欣喜若狂。 江荼心想,是啊,他是该死的,他必须死,用死来赎罪。 突然,锁链碰撞声响起。 江荼的手臂被强行拽起,关节几乎要脱臼,他被凌空高吊在天与地之间,血染的红衣遮住身上遍布的伤痕。 台上,六座椅背足有两人高的石椅呈环状摆放,六山首座间决不出位次,但祁元鸿是当之无愧的发言人。 祁元鸿整理好长袍,走到最前,江荼就悬挂在他的头顶:“罪人曜暄,妄图违背苍生道教诲,背弃无情道!” 此言一出,台下悚然吸气声不断。 不知是谁第一个开口:“处刑曜暄!向苍生道证明我等忠心!” 有一就会有二。 修士们齐齐开口:“处刑曜暄!向苍生道证明我等忠心!” 台下群情激奋,江荼激动地呼吸颤抖。 他的脏器已很难正常运作,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刀片般剧痛,活着对他已是负担,精神的折磨更是让他时刻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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