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荼仍未低头。 他阻止不了这场死亡的瘟疫,却要想办法切断瘟疫的源头。 苍生道从他人身上夺取的力量并不纯粹,每个人的灵魂都有着极不相同的光彩,混杂在一起时,就像油墨倒入湖泊,只会变得浑浊。 而那浑浊的对立面,赤红永远干净而热烈。 一道落雷从江荼与苍生道之间砸下,好像战争的号角。 赤红陡然暴涨,在雷雨飘摇中,接住了苍生道的全力一击! “江曜暄。” 一个沉闷,却又高亢,像有千万人共同开口的声音在江荼耳边响起。 江荼觉得耳膜剧痛,竟生生在这声音中被震得耳道血流不止。 那声音又呼唤他,平和而安宁:“为何背叛我?为何污蔑我?为何忤逆我?” 江荼扯开一抹讽刺的笑:“为何不敢用你自己的喉舌发声?” 他看向高台下,灵力被榨干而死去的修士们,尸体竟翻身坐起,干枯的嘴大张着,声音汇聚成苍生道的话语。 苍生道回避了他的问题,又或者根本没有在乎他的问题:“你觉得你还能支撑多久?曜暄,你已是强弩之末,我自看得出来。” 似乎是为了证明他的判断正确,一道古树枝干那么粗的雷,轰然劈在江荼身上! 铁链猛然绷紧,江荼的脖颈上青筋浮动。 苍生道低垂眼帘:“你连铁链都挣脱不开,又为何要质疑我赐给你的自由?” 江荼吐出一口血沫:“奴役并非自由。” 苍生道眨动眼眸:“又有谁能定义自由?曜暄,我仍中意你。” 又有一道神雷劈下,铁链发出铿锵巨响。 要把人骨骼都踩碎的剧痛瞬间蔓延开来。 唯一没有被苍生道剥夺力量的六山首座,都仰起头看着江荼。 他们惊疑不定: 他还能坚持多久? 他为什么还要坚持? 苍生道明明已经让步! 江荼直白地拒绝:“可我不愿委身于你,装聋作哑。” 他已睁开双眼,谁又能让他继续沉睡? 苍生道叹了口气,目光似乎有一瞬间失焦:“你拒绝了无情道,你又知道自己要求什么道?” 旁人给予的捷径不走,为何要去攀登那悬崖峭壁? 恐怕你还未攀登至峰顶,就跌落而粉身碎骨。 ——不,曜暄,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已经粉身碎骨。 江荼笑了起来:“我不知道。” 何谓道? 天生万物,万物生道, 生死枯荣为道,自然轮转为道, 长生可为道,无情可为道; 然强权非道。 ——我不在乎粉身碎骨。 “道…该有各人自己追寻,我不能定义道,你也不能。” 江荼看向台下,那层层攒动的亡魂。 他们正在穿越干尸,在神雷的阻拦中,拼尽全力向他靠近。 江荼忽然收紧手掌,五指掐入肉里,铁链绷到最紧,似乎下一秒就会崩断。 他就像即将坠崖的攀登者,而铁链是拴住他的最后一根绳。 可江荼亲手斩断绳索。 他的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烈火颜色,映日的红霞在转瞬之间吞噬雷云,并将之同化。 江荼笑道:“你以为我,斩不断这镣铐?!” 咔啦、咔啦… 哐!! 铁链根根断裂,一半从空中坠下,一半仍锁在江荼手腕。 他的红衣化作最绚烂的火流星,金眸惊恐地发现,原来那些神雷并没有真正伤害到江荼,而是江荼在邀请它们与自己共舞。 神雷中蓬勃的阳气从江荼体内向四周蔓延,即便是金眸也被这绚烂的光照耀得想要阖眼。 与此同时,江荼大喝出声:“神通鬼王!!” 阴气回应他的呼唤。 从地底深处滋生的阴气,每向上攀登一分,就有厉鬼的哭嚎与尖笑更响一分,那消散于天地的亡魂,在此刻找到宣泄的出口。 它们已经消散,但它们仍能为后人开路。 自与江荼达成合意以来,神通鬼王从消散亡魂身上积攒的阴气,在此刻爆发出最深刻的不甘与对自由的渴望,井喷般如反向的雨点向上炸开。 轰——!! 阳气与阴气碰撞,在一瞬间厮杀,又在下一瞬融合。 天地间的阴阳达到绝对的平衡,而苍生道难以染指半分。 这是属于生命自己的平衡。 紧接着,阳气开始上浮,化作日圆; 阴气开始下沉,散入地里。 一个新的世界正在孕育。 苍生道怒不可遏:“曜暄!!” 无数浑浊灵力向江荼袭去,带着气急败坏,要将他粉身碎骨! 江荼已将全部力量贡献给鬼界,本应再无还手之力。 但他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力量不仅没有消散,甚至更加强大。 无相鞭迅速挥出,天罗地网的攻击在江荼眼里仿佛被放慢无数倍,眨眼间就被化解。 机会! 无相鞭向着金眸汹汹抽去! ——然而。 在无限放慢的视野中,江荼看到一丝狂怒后的愉悦,从金眸中一闪而过。 下一瞬,他感到小腹一凉。 一柄骨剑,贯穿他的腹腔,穿透他的金丹。 而眼前,出现了几缕青赤交加的长发。
第099章 光兮曜暄(终) 那是一双被漆黑夺去光芒的琥珀色眼瞳。 他身上披着一层厚厚铠甲, 镀银的金属光泽即便在深夜也绚烂耀眼,那是难以被甲胄阻挡的杀伐之气,源源不断从骨剑上, 灌入江荼体内。 灵力飞散, 江荼的黑发在眨眼间化作纯白,如漫天飞雪, 向下坠去。 苍生道开口:“勾陈,杀了他。” 勾陈神君眼底的黑暗更重,杀气四溢,他像最忠诚的将领,只听从王命, 无需自我。 他将骨剑又推入江荼的小腹几寸, 伴随血肉撕裂的声音,剑尖穿透江荼身躯! “曜暄哥哥!” “曜暄!” “…” 人们的呼唤若即若离,江荼意外地在其中听到了六山首座的声音。 他在血雨中艰难抬眸,苍生道的眼底写满嘲讽笑意。 看吧, 曜暄,真正的至高神界, 仍是我阶下仆臣。 你以为自己逃离了我的掌控么? 你错了,是我不屑于分尔等蝼蚁哪怕一睨。 而当我的神旨降临, 就是你的死期! 神罚降下,不分敌我,苍生道要将江荼千刀万剐,也要将见到祂真正面目的人类抹杀干净。 江荼飞速向下坠落,无相鞭脱手, 化作一张巨网罩向大地,承接住苍生道的怒火, 在灵力碰撞中迸发火星。 所有的,活着和死去的人们,在这一刻共享来自人界至尊的庇佑。 而现在,无私的人界至尊伸出手,轻轻勾住了勾陈神君的脖颈。 他的指尖拽住了一根长线,长线牵引出一枚银锁。 长命锁。 江荼的长命锁。 在叶淮返回神界平乱时,江荼亲手系在了他的脖颈上。 江荼拽着长命锁,迫使勾陈随他一起坠落。 勾陈神君不知为何没有反抗,在长命锁漏出铠甲的刹那,他像被定住身形一般,琥珀眼里写满挣扎。 江荼张开唇瓣:“…叶麟。” “想起我。” 这一声气息奄奄,却因为距离极近,足够被勾陈听到。 勾陈神君的眼里闪过迷茫,因为苍生道仍在发号施令:“勾陈!杀了他!” 他们就快一齐砸在地上,这样的高度一旦坠落,失去灵力的江荼势必摔成肉泥。 但他丝毫没有恐惧,只是看着叶麟:“叶麟,想起我。” 勾陈。 叶麟。 “这里是我的地盘,”江荼攥紧了长命锁,迫使勾陈低头看着他而非苍生道,“你得听我的。” 就像当年叶麟闯入昆仑虚,将昆仑虚弄得一团糟时,江荼对他说:“这是我的地盘。” 这个瞬间。 杀气消退。 叶麟的眼眸一瞬溃散又迅速聚焦,紧接着看清眼前场景,又是慌乱。 他伸手搂住江荼的腰,在二人即将坠地的刹那,唤来无数祥云托起他们的身躯。 叶麟抱着江荼,似乎不敢相信:“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本座、我…我做了什么?我…” 深凿入江荼小腹的骨剑回答了他。 诞生于江荼血肉的骨剑,最终成为碾碎他躯壳的利刃。 被叶麟亲手捅入。 苍生道眨动眼眸:“你做得很好,勾陈,曜暄死后,你将成为太一帝君。” 曾经让叶麟欣喜若狂的承诺,此刻却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过去他没有去细想,是因为苍生道于他有养育之恩,父亲的指示,叶麟从不质疑。 可是… 父亲,您都做了什么? 您让我亲手杀死我的兄弟, 又操控我杀死我的爱人! 曜暄、曜暄… 您明知道我爱他胜过爱我的生命,您明明答应我可以与他成亲! 叶麟口中发出难以克制的野兽呜咽,他划开手腕动脉,要将麒麟心血喂给江荼:“曜暄,没事的,你不会有事的,本座、我…我们回昆仑虚…你带我回昆仑虚…” 他慌不择言,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可江荼的时间不多了,他不能听叶麟说完所有的话。 江荼深深知道,金丹俱碎,他必将魂飞魄散。 他看到母族的亡魂,风霜雪雨中,围在他的身边,母亲抖开一件布衣,向他招手:“江荼,来,娘亲手为你做了这件衣裳,快来试试。” 师尊又是年轻力强的模样,抚着胡须拍他的脑袋:“曜暄,看来你已明悟,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了。” 长尾山雀落在他的肩头,昆仑虚的草木围拢过来:“曜暄,我们回昆仑虚吧。” 江荼微笑起来。 他或许见不到鬼界真正建成后的模样,但他的躯干会成为三途川的河岸,发丝会成为岸边的杨柳,他的血化作河水,白骨撑起过河的长桥。 那是地狱,亦是死者的新生。 ——而现在,他要向生者告别。 江荼轻轻抬起手,沾满血的掌心,推开叶麟的手腕,抚摸向叶麟的脸颊。 摸到一手湿润。 威风凛凛的勾陈神君在他身前哭成泪人,江荼鲜少安慰人,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最终,他只是轻轻揉着爱人的脸:“叶麟,我希望你自由。” 我死以后,就让我的名字淹没在时间里,旁人无需记得我,无需评价我; 我寻到了我的道,死而无憾。 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你。 江荼用尽最后的力气,覆掌盖住叶麟的眼睛。 ——今日以后,世间再无曜暄,但叶麟,我的爱人,我希望你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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