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话一出,连一直垂着头立在原地的崔灵洗都未能免俗,惊讶扭头瞥了他一眼。 而姜照的第一反应,则是你小子真大胆。 第二反应,是连忙去看自家宿主的反应。 ——很好,他家宿主一副完全没有被冒犯到的模样,秉持着平日里永远的处事不惊。 似乎一点儿也没把裴桁之放在心上。 下一刻游滁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被气笑了:“你怎么跟你小师叔说话的?又怎么跟我说话的?我平日是不是管教你管教得少了,把你养成这副无法无天的性子!” 裴桁之不服嘀咕:“……我说的哪里有错了。况且这儿还不止小师叔呢……” 其实修士耳聪目明,不会听不到他的声音。 就连半桶水的姜照也几乎能听得一清二楚。 但他很快发现裴桁之闭上了嘴。 甚至肩膀还明显地颤了一下。 姜照似有所觉侧过头,便见宿主终于放下茶杯,黑沉沉的眼睛意义不明地凝在裴桁之身上。 见姜照望来,才收回视线和他对视。 姜照突然明悟了什么,无声指了指自己: ‘他在说我吗?’ 而他还未等到应璋回答,耳边便传来游滁严肃的声音:“我让你小师叔和他的道侣在场,自然是因为我接下来要问你师姐的,与他们二人有关。” 姜照:? 姜照戛然呆住,连心脏都停跳了一下。 他没听错吧? 等等!我怎么就被盖章成宿主的道侣了!误会,天大的误会啊!! 他在心里抓狂呐喊脚趾不停蜷缩,甚至抓着应璋的袖子企图让应璋说几句反驳的。 但应璋自顾自地一口茶接一口,神色淡定姿态从容,似乎并不打算辩解。 与此同时,姜照感觉到似乎有四面八方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 完了。 只见门外的裴桁之神情恍惚,愣愣的目光落在姜照身上,忍不住来回在他和应璋之间梭巡。 不用姜照猜,裴桁之此刻一定不再纠结为什么小师叔在这儿了。 他的心理活动一定是:小师叔有道侣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不、等……”姜照眼见指望不上宿主,于是挣扎着想开口,却被崔灵洗打断了。 “不知师尊要问的,可是益体丸么?”她低眸说。 姜照合上嘴,一只手撑在桌上而后掩住上半面,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 而足有半盏茶的时间过后,才听游滁道:“我希望这会是最后一个问题。” 姜照一愣,慢慢放下了手。 游滁那张素来带着三分笑意的面容上,此刻是迥异的平静。 姜照奇异地嗅到了一丝风雨欲来的味道。 “每一种灵丹,既有主材料,自然也含有额外辅料。”游滁突然道,“不过自你独斗赢得魁首之后,我也不再过问和探查你炼丹时所用的材料。灵洗,不知你可否替为师解惑,告诉为师你所炼成的益体丸中,都添了什么辅料么?” 崔灵洗此刻背光而立,她的神情被映得模糊不清,但姜照总觉得自己仿佛听见她默默松了口气。 只听她从容不迫地娓娓道来:“徒儿为打磨其色泽,加入了天山雪莲的一瓣莲叶,同时,为去其杂质,尝试用了冰霞凝胶……”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堪称五花八门,直把姜照听得云里雾里,暗自咂舌。 这益体丸居然添了这么多辅料?真不愧是精益求精的天凝首徒。 连门外回过神后的裴桁之都不免惊叹:“师姐你真厉害!这些药材你都能加在一块……” 然后收到了游滁的死亡凝视,瞬间夹着尾巴不敢出声了。 “可惜。” 识海之中,应璋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响彻姜照耳边。 毛绒球陡然一惊,连忙追问:“可惜什么?” 恰在此时,游滁一字字问:“你说,你为了附凝香气,添了造化乾坤泪?” 崔灵洗微顿,道:“是,只不过造化乾坤泪若充作辅料,药性太烈,徒儿不敢添太多,以免影响药效。” 游滁原本就毫无表情的脸此刻更像是被寒冰冻结了一样。 良久,他才道:“造化乾坤泪,世人传说它之所以药性刚烈,是因它的源头来自幽冥九天的一滴岩浆,若其中当真加了这味辅料,你的做法是正确的。” 他哗啦一下同时拂落素瓶和白瓶,它们砸在地面上发出两声不轻不重的脆响,敲在所有人的心头上。 “但世人也传说,曾有仙人去过一天外有天之地,此地埋着一条奔流不息的赤水,仙人从中取出一滴水,发现它竟与九天岩浆同源共生。”游滁的每个字都分外沉缓,“这滴水被意外带回人间,世人见之,为它取名为,一念长生泪。” 素瓶和白瓶碰撞着,骨碌碌滚到崔灵洗的眼前,晃了几下后才安静停住。 崔灵洗的瞳孔蓦地放大。 “扑通——” 姜照瞬间变了脸色,慌忙扯着应璋从木椅上站起身。 只见绯红的裙摆像靡丽盛放的花,天凝首徒长跪不起,面色终于不复从前的镇静稳重。 “请师尊息怒……”崔灵洗颤抖着声音,艰涩地说:“弟子愚钝,一时忘记自己加的是一念长生泪而非造化乾坤……” 裴桁之一步跨进门内:“师尊!你别这么生气啊——师姐最近太忙了,说不准是真忘了呢?” 见他欲要进屋,游滁再挥衣袖带出一阵狂风将之挥出门外,而后咚一声摔在远处安静等候着的两名女侍跟前。 一秒后传来裴桁之的痛叫和粉衣女侍的惊呼。 姜照后背一凛,只觉手脚都发疼,不自觉地退后半步,反倒踉跄着撞在了应璋身前,被人握着肩稳稳扶住。 “灵洗。”游滁心平气和地凝望着自己爱徒的发旋,“你不妨打开那白瓶,仔细认真地看看里头装了什么。” 崔灵洗紧抿着唇,唇色发白一语不言。 “灵洗,你的确用了造化乾坤泪。” 游滁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崔灵洗面前,居高临下地垂视着昔日为之自豪的爱徒,少顷长长叹出口气: “那白瓶里的,不正装着你所说的灵丹么?” 崔灵洗瞳孔微栗,死死盯着白瓶上的一丝裂痕。 “你瞒下劣品之事,将之偷梁换柱,交予我的反倒成了上品。甚至这成品也并非出自你之手……”游滁低声道,“我从未怀疑过你,相反,你是我最信任的徒弟,灵洗。如若今日师侄和他的道侣不曾来访,我恐怕永远会被你蒙在鼓里。” 哐当! 裴桁之连滚带爬狂奔而至,听到后半句话愕然说:“师尊,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师姐不可能是这种人啊!!” 游滁置若罔闻,面色如寒霜。 但姜照分明能看见他眼底藏着的一缕悲哀。 “他们说,劣品才是你炼的,因为这是你亲自吩咐你的女侍交付的……直到你来之前,为师都不愿相信。”只听得游滁轻声道,“只因这两种益体丸虽非源自同一人,但成品中蕴含的灵力,为师认识。” “认识了一百九十六年。” 天光洒进,光景正好,却莫名冰凉。 崔灵洗哑然张了张口,正欲说些什么。 游滁却并未让她开口。 他说:“如若成品出自于你,那么,你便是随意寻了劣品来敷衍了事。你如此应付你小师叔和他的道侣,已是不敬。倘若他不是你的小师叔,他的道侣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病人——你扪心自问,你对得起为师这一百九十六年来,对你的所有教导么?” 崔灵洗握紧拳,抖声打断:“……师尊,灵洗知错了,但这劣品的确不是灵洗炼的……徒儿一时鬼迷心窍,请师尊——” 她面朝游滁,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 “请师尊原谅徒儿。”她说,“徒儿下次……必不再犯。” 余光之中,姜照隐约能看见裴桁之不可置信的眼神。 崔灵洗此举便是承认了她品行有亏。 长久的沉默后,游滁长吸一口气,竭力压下胸腔中沉蕴的情绪,再度道:“你如此笃定,那么,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天山雪莲、冰霞凝胶……打磨色泽、平滑杂质,或附增香气、改进味感,这些你都做到了。但你可知,你所炼的成品益体丸中,还加了一味药?” 屋内安静得吓人。 姜照心头蓦地升起一股荒唐到极点的直觉。 他不由得悄悄问宿主:“所以……仙子是少说了一味药吗?” 应璋松松搂着他,答:“不算药。” “是。”崔灵洗强捺迟疑之色,镇定道,“徒儿想起来了,是……独角白鹿的断角。” 她始终维持着跪拜的姿势,因此没能看见此刻游滁复杂的神情。 游滁静静地望着她,突然唤了声“灵洗”。 一身艳丽绯衣的天凝首徒膝行一步,仓皇说:“师尊……” “你修行已有两百余年了吧。”游滁将手背过身后,仰头闭上眼,道,“从你入我门下的这一百九十六年……” “你怎么会糊涂到,把断角当作一条柳枝?”游滁厉声道,“白鹿的角的确可作一味药——但,偏生这成品中,加的却是无法药用的柳枝!” 崔灵洗深深埋着头。 半晌,她颓然地,再度把头重重一磕。 门外,裴桁之怔怔地呢喃:“柳枝……” 姜照从温暖的臂弯中茫然偏头,与应璋四目相视:“一条柳枝加进去,会怎么样?” 应璋略笑了下,而后压平唇角,半嘲不嘲:“背后之人运气不错,歪打正着。” 一条并无任何药性的柳枝加进去,偏偏误打误撞,反倒画龙点睛,催发了一念长生泪,为它增添了一股独特的自然清香。 而白鹿的断角,是做不到的。 “如今想来……恐怕那涤心丹,那不知摧山……都并非是你炼的吧。”游滁满面疲态,像是苍老了十岁,“当初你炼就不知摧山时,我便心有疑虑。你虽非出身世家,但也是丹道名门之女。据我所知,你在本家中从未受过苛待,因嫡脉身份,反倒待遇优容有佳。” 崔灵洗艰难挤出声音:“我……” 游滁语气沉重:“但不知摧山,是魔丹啊。” 如一道惊雷,劈向在场诸人。 裴桁之失声道:“魔、魔丹?!师姐炼的……是魔丹?!” “时间过去了那么久,我反倒忘记,那日你赢得并不光彩。”游滁并未理会,反而叹道,“我的弟子炼出举世不容的魔丹,虽然是天阶灵丹,可当时诸位长老已隐晦暗示我,要我将你从门下除名——因为若要炼就魔丹,需经历过世间最惨痛之事,当时的心境必须是一生中最悲伤、最愤恨的时候……这样的人,是潜在的危险。但我抗下了压力,保住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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