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许,一道声音从铜镜传来。 “师尊?” 姜照觉得这声音有几分耳熟。 还未等他细想,那声音的主人疑惑问:“师尊是要找师姐么?可今日正好是一月一次的丹道授学,师姐她现下估计正忙……” 姜照想起来了。 这声音,就是方才那青年。 “正因如此,我才让你亲自去找她。”游滁道。 或许是他的声音含有显而易见的怒意,铜镜的另一头,他的徒弟安静一瞬,而后慌乱地应承下来。 铜镜随即褪去金光,黯淡着旋落,咣当一声不偏不倚地砸在桌上正中央。 姜照吓得一激灵,几不可察地抖了抖肩。 嚯,长老是真的生气了啊。 时间仿佛随着这声脆响停滞了,四周流动的空气眨眼便被凝固住。 热茶渐凉,姜照没有再碰。 漫长的沉默里,坐在对面的游滁似乎一直在压抑着某种情绪,他轻阖着眼睛,一手抬起两指用力揉搓着眉心,似乎很是疲惫。 姜照面上不敢吭声,识海里已经在狂戳宿主: “长老这这这是要干嘛!?咱们待会是不是要回避一下??” 应璋侧眸瞟了他一眼。 “从一开始,我们便已无法置身事外。”他淡淡回。 姜照受伤是这一切的导火索,他们是局中人,何谈回避。 “可是……”姜照犹犹豫豫。 然而就在这时,游滁蓦然开口:“你们……是如何得到这一瓶的?” 他的声音几乎没有什么起伏,但姜照下意识向后坐直了身体。 “这个是我朋友送的。”他小心看了宿主好几眼,迟疑着说,“我朋友说……是她认识的丹修送给她的。” 游滁追问:“此人现下在何处?” 姜照一五一十答:“前辈四处周游,行踪不定。” 游滁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陷入沉默。 识海中,毛绒球忐忑地拨了拨身上的软毛,说:“宿主,我这么答没错吧?这是方含星的原话。” 应璋嗯了声,眸光沉静,没有多言。 气氛再度沉凝下来,就在姜照绞着手指愈发不安的时候,屋外终于冒出响动。 风铃声乍然响起,伴随着一道由远及近的男声。 “师姐,今日师尊心情好像不太好……” 是那个名叫桁之的青年。 姜照忍不住竖起耳朵听。 一阵衣料的细碎响动之后,传出一道女声: “我知道了。” 下一刻,铃声息去,屋门被重重敲了两下。 外头的人一字字道:“弟子崔灵洗拜见师尊。” 游滁沉声道:“进。” 嘎吱一声门被推开,姜照循声望去,只见门外站着一绯衣女子,而她身后,分别站着三人。 不久前才打过照面的青年桁之正从门边探头探脑地朝里看。另两人与崔灵洗站得很近,也都是姜照认识的人。 一个则是有过一面之缘的粉衣女侍。 另一个,便是方含星。 方含星全程低顺着眉眼,姜照无法与她对视。反倒是粉衣女侍自以为不经意地频频张望,恰巧与姜照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姜照对她微微一笑。 粉衣女侍却不知为何打了个寒战,也垂下头去不敢再看。 姜照莫名收回目光。 崔灵洗先是往屋里扫了一眼,继而向身边二女摆了摆手,道:“你们在十步外等候,没有本君的吩咐不许靠近。” 女君发话,两名女侍莫敢不从,皆低眉顺眼地答了句是,而后倒退出众人视野。 紧接着,崔灵洗在门外躬身作辑,扬声道歉:“今日是丹道授学,徒儿为行事方便带了侍从,却闻师尊急召,情急之下只能带她们上山。灵洗知晓师尊不喜人多喧闹,如今此举犯了师尊忌讳,还望师尊恕罪。” 游滁一时并未答言。 姜照的眼睛止不住在她和游滁之间来回。 屋内窗扉紧闭,只有这一扇门是敞开的,而崔灵洗站在屋外,挡住了大半日光,令屋内光线稍弱了些,反倒叫姜照看不清游滁眼底的情绪。 她在门外站了片刻,游滁才道:“我素来不会在这些小事上怪罪你。进来吧。” 崔灵洗顺势迈入,而后在五步以内停住。 她始终毕恭毕敬地微低着头,礼数纹丝不错。 “见过师尊。”她没有直视游滁,“不知师尊是有何急事,徒儿愿为师尊分忧……” “哒——” 崔灵洗立即止住了声音。 姜照觑了一眼,是游滁把素瓶搁在桌上造出的声响。 “我今日让你来,”游滁紧紧凝视着她,尽力温和着说,“盖因我突然想起,自你成为我大弟子以来,我已有近百年不曾考较过你。” 姜照怔了怔,神识迅速飞回识海求助他通天晓地的宿主: “考较是什么意思?” 应璋的目光不冷不淡地滑过崔灵洗几不可察抖了一下的手指,而后了然收回。 “课业是实操。”他说,“考较则是考察理论。” “理论?”毛绒球在识海中嘀咕,“仙子还需要被考较这些么……” 然而,他口中的仙子却身形微僵,嘴唇动了动,谨慎道:“但徒儿今日一直忙于授学,此番又太过匆忙,并未有太多准备,师尊可否宽限徒儿一日……” “只是几个常识而已,不会为难你。”游滁道。 他为自己斟了杯茶,唇边挨着茶沿,衣袖宽掩着他的手,“都是些再简单不过的问题,我相信我的徒弟,不会出错。” 姜照假装没看见那轻抖着的衣袖。 崔灵洗估计也是头一回同自己师尊争辩上:“可是——” “我信你。”游滁放下茶杯,眸睫低垂,遮去复杂而锐利的神思,“莫非我的徒弟,不信自己么?” 崔灵洗默了默,终是接受:“徒儿遵命。” 屋外不知何时刮起了风,透过大敞的门扉,流进屋中。 姜照觉得怪冷的,也不知是风冷还是什么冷,他下意识想捉起茶盅暖手,全然忘记这杯茶早已凉透—— 谁知手刚碰到杯身,身侧便探来一只手摁住了他的手背,紧接着一股热流顺着脉络化进他指尖。 冰冷的茶水转瞬冒起白雾。 做完这些,那只手才悠悠松开,但这一切也不过用了一两息。 故而姜照没来得及反应,只能隐晦地侧眸睖了自家宿主一眼。 他家宿主淡定做了个口型:凉。 姜照怒:那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你当现在这是哪里! 然而二人之间短暂的暗流涌动并没有被在场的其他人察觉。 因为游滁只默然了数秒,便开口问出了他的第一个问题:“你还记得自己一百九十六年前,作为拜师礼,献上的第一份灵丹么?” 崔灵洗平静道:“回师尊,徒儿记得,是涤心丹。” “那时候我说,你若能在三日之内炼上一万枚涤心丹,我便收你为徒。”游滁回忆道,“你做到了。虽然涤心丹不过是入门级的灵丹,但能够于三日内炼就一万枚,除了天赋异禀,也证明你心性坚定。” 崔灵洗不卑不亢道:“徒儿不敢当,师尊谬赞。” “过去这么多年了,如今以你的修为和学识,也不再需要炼涤心丹了。”他眸光复杂,叹道,“也不知你现下可还记得,炼制涤心丹所需的主要材料?” 崔灵洗没有犹豫:“铁檀香、梵天蝉、流萤毒。” “不错。”游滁点头,但面上并未表露出一丝喜悦,反倒是异样的平静,“难为你能记住。” “徒儿从不敢忘记初心。”崔灵洗盯着地面,道。 游滁捏起茶盅,浅饮一口,才道: “方才是第一个问题。那么,以屠蚕骨和七煞血为主材料的灵丹,你可曾听闻?” 他话音一落,屋中便静了下来。 屠蚕骨、七煞血,听起来便不是什么善茬,姜照腹诽。 在短暂的思考过后,崔灵洗才略略松开紧皱的眉。 “……一百七十年前,徒儿第一次参加百狮炼的丹修狮斗时,曾在最后一轮比试时炼过此丹,最终侥幸取得胜利。”她轻声说,“师尊所言,可是不知摧山?” 游滁一动不动地望了她半晌,才缓缓道:“当时狮斗,胜负难分,后来你说,你要炼出能决定胜负的灵丹,而后闭关足有一月。” 丹修炼丹或器修炼器往往都需要在安静稳定的环境中进行,而且时间长短不定,难以控制。所以为了让丹修更能发挥自身最好的水平,他们的狮斗环节是被允许闭关完成的,除却在内伺候起居的侍从,只需另派人在外看守监督即可。 游滁闭了闭眼,紧接着说:“你出关那日,天生异象,你带着几乎近仙阶的不知摧山出现于人前……” 近仙阶?? 姜照被这三个字打得猝不及防,几乎是瞬间便瞪圆了眼睛。 他望向崔灵洗的眼神登时变了。 “宿、宿宿宿宿主,一百七十年前仙子就能炼出近仙阶的灵丹??那不就是天阶了?她那时不是刚拜师没多久吗?”他几乎忍不住要回头扒拉宿主。 除了宿主以外,活生生的丹道鬼才啊! 紧接着哐当一声门外爆出巨响,打断了游滁接下去要说的话。 姜照被这声响惊住,正欲回头的动作也被掐断,自然没有看见应璋听见这句话后,慢慢皱起的眉心。 只见门外一样貌周正的青年仰倒在地,呆滞半晌才知道自己暴露了,旋即尴尬地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慌乱地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便朝着屋内长辑作礼:“拜、拜见师尊!” 游滁眯了眯眼睛,不悦道:“裴桁之,你怎么还在这里?在外面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裴桁之的腰折得更低了:“其其其、其实……我,我说我担心您老人家的身体,怕您生气气着自己……呃,您信吗?” 场面凝固了一瞬。 姜照后知后觉,看着裴桁之险些笑出声。 然而下一刻他便觉后颈一凉,似乎有一道危险的眼神落在自己的后脑上,整条脊椎都在嗖嗖冒着寒意。 笑意瞬间消散,他立时回头,却见八风不动的宿主坐姿清正,姿态优雅闲适地端起茶盏细细品了一口。 没有异常。 但没有异常就是最大的异常,姜照深感莫名其妙,狐疑地扫了他一眼,但怎么也没抓住破绽,才慢慢转过头。 他一转过头去,便见游滁一直沉绷着的脸色微松,似乎颇觉荒谬又好笑,道:“我在考较你师姐,生什么气,你又来凑什么热闹?” “谁说没生气……”裴桁之小声道。 游滁面色一正:“有什么话就大声点说,没吃饭么?” “我说——”裴桁之没憋住,扬声道:“那小师叔他怎么能在这儿?师尊你不是说只考较师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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