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家乡的线索告诉你,交换你不把我的消息说出去——交易?”他告诉他,“我们这儿的人管这叫威胁。” 窗外人声遥远,屋内交谈被压低放轻,整个舱室可以说是静谧的。随着他落下的话音,气氛还没冒出一丝平和被打破的微妙,这静谧中忽而响起了一道水声。 像是窗纱被微风拂起,灯影在墙上晃动——幽微的、不惊不扰的水声。 一站一坐的两人愣了愣,循声向脚下地板看去。 屋子半明半暗,光亮有多明朗,暗处就有多漆黑,桌椅的阴影压在木板上,那水声也像是从阴影里冒出。 艾格这才明白医生的“听到水声”是什么意思,船医舱室可说是白日里他呆的最久的地方,楼下却从未有过什么动静。这水声响在耳边,似是水池里出现了一记漫不经心的摆尾,隔着这层楼板,这么轻微的动静竟也这么清晰。 雷格巴盯着木板看了有一会儿:“它——楼底下的人鱼……醒着?” “也许。”艾格又想,也可能只是睡觉时翻了个身。 雷格巴的眉毛拧起。 “我会帮你隐瞒秘密……”过了一会儿,他说,“但我刚知道这木板隔音那么差,谁也不知道动物的耳朵有多灵敏,我没法确定秘密有没有传去楼下。” 这样说着,他脸上那点不安越发明显。船员们的不安大多源于未知,而眼前这人的不安却与众人不同,带着明显的思索意味。 艾格打量他的表情,“你觉得它能听得懂人话?” 像是被他的话提醒了什么,雷格巴目光一下子来到他的脸上,他注视了片刻那双探究的绿眼睛。那种确定的、有恃无恐的东西再度来到他的神情里。 他没有回答关于人鱼的问题,“我刚刚说这是一个交易。” “你经历过加兰海姆的消失,你的家族至今还是一个海上奇谭——你知道那些东西的存在。” 异域腔调是奇特的韵律,像某种咒语。 “你们拥有古老的传承,拥有财富,拥有最先进的武器。传说里加兰海姆的城堡像雪山一样坚不可摧,船行像大海的鲸游威名赫赫,但你也看到了,那些东西真的存在——枪炮也无能为力的覆灭,隐秘无声的死亡——神秘的力量……神秘的动物。正巧,我了解过一点这些东西,我来自很远的地方。” 艾格在他的话里垂眸,看到了桌子那截沉默的金属。 枪炮也无能为力的覆灭,隐秘无声的死亡,他无声复述。手指不知何时伸进了口袋,摩挲过口袋里的枯枝。拿出来看上一眼,从夜晚到白天,木头已被蹭出了光滑的质感,他把它放到桌上,坚硬的金属与脆弱的木枝泾渭分明。 桌子前,雷格巴的眼睛不由自主落到了他拿出来的那截东西上。他松开抱臂的姿势,两只手放进宽大的裤兜,手腕上的枯枝链子便也跟着进入了兜里。 “我们不在北海,离你家族的怪谭很远,但是我们现在都在这艘船上——这艘船没有想象的那么安全,不是吗?”他注视着桌边仿佛在出神的面孔,分不清那双绿眼睛是在看金属还是看枯枝,“一条未知的动物,从海里捞出来的尸骨,早在你上船前就有的疫病——” 他确认了那双眼睛看的是枯枝。 “疫病。”他继续说,“看看今早发现的那具尸体的样子,很难说那是不是疫病了,对吗?这确实是一个交易,在这艘怪事频发的船上,我可以帮你找找那些东西的答案,找找那尸体的死因。” 他把这说得好像是他家门口的怪事。 “帮我找?” “你不好奇吗?” 雷格巴望着他手里的枯枝,好似知晓这是什么东西,也无意掩饰自己的知晓。 “搞清了也能知道怎么躲开,死亡不知何时会降临到头上——每一具疫病尸体脸上的表情都是茫然的。” “你打算怎么找?” 雷格巴停顿片刻,看了脚下地板一眼。 他将声音放得轻之又轻,轻得落不到地板上,才说:“怪事先从志怪动物身上找起。” “大半船员都是怎么想的。”艾格没有放轻声音,“你觉得那疫病和人鱼有关?” 这音量如常的一句话响在屋内,听得雷格巴动作一滞,飞快往脚下再次瞥去。 他等了一会儿,才在安静的空气里再次轻声道:“……毕竟船上未知的活物就只有这一个。” 不知哪里来的念头,在这两句话之间,艾格眼睛只在对面人满脸警惕的神情上晃了一瞬,注意力就全部来到了地板下的动静。 凝神倾听片刻,出奇的沉寂,不止水舱,整栋舵楼都鸦雀无声。没有任何水声响起。 雷格巴已经开始频频望向门外。 艾格同样望去窗口。 “你要找的是什么人?”他问道,像是要谈论这个交易的样子。 雷格巴皱了皱眉:“我不知道现如今他叫什么名字,成为了什么人。奴隶、小偷,或者走私犯,大概是跟你们贵族无关的人。五年过去,连你们家族的人都没个消息,我也不指望他还是个活人,我只想进岛找到他遗留的东西。”他再次要求,“最好的办法是告诉我找到那岛的线索。” 找到那岛,他这样说。仿佛那是件多么轻易的事。 艾格没应声。 沉默持续了一阵,几道脚步跑过楼下甲板。 “船医随时可能回来。”雷格巴提醒,“我不会去探究那样一个学识与小岛格格不入的医生是什么人,和你又是什么关系。但你知道,你在这艘商船上现有的同伴——一个老头,一个总是缩头缩脑的大个子。” “这不是威胁。”最后,他再次强调,“我们下次再谈,明天,或者后天,找一个没人的地方,你好好想想。” 轻盈的步声落上地板,艾格的手指摩挲着枪管的纹路。等到握着枪托的左手上传来一点疼意,他才反应过来绷带下的伤口,它原已结痂,裂开可能是因为昨晚抓了克里森的脖子,也可能是搬动木箱时的摩擦,他不太清楚。 换下来的绷带仍然带血,在这满是草药味的船医室里,他忽而想到了水蛭这种虫子。 那是一种藏在暗里的虫子,食人血肉也是隐秘无声的。漆黑蠕动是饥饿的样子,滑腻泛光是食饱鲜血的样子。他曾把那样一条小虫子细细剥开,试图找到那躲藏的嗅觉处,不明白它为何总能闻腥而来。 “不把桌上的垃圾收拾走吗?”松开指头,艾格突然问。 正在离开的雷格巴愣了下,慢慢转过身。他双手插着兜,连提来的木桶都忘了带走,此刻再不像一个侍者。 桌子上依旧是那些东西,柠檬皮,空掉的玻璃瓶,换下的染血绷带。红与白的颜色泛着显眼的不祥,鲜血在船上是不祥的。 “还是说,上次绷带上那点血,已经够你对我施上一次咒了?” 雷格巴左腿外侧的裤兜皱了一下,那是手指在兜里的一捏。 “这位——”艾格视线来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不知打哪块地方来的……巫师?”
第27章 海上关于巫师的传闻远少于陆地。从船上放眼望去,最先见到的往往是无垠深海而不是一个个渺小人影,人们习惯将难解怪事归结于深海的神秘。众所周知,巫师离群索居,躲藏在密林深处,他们穿着黑袍,脸孔埋于兜帽阴影,熟知毒药与血肉的奥秘,通过咒术来传播死亡与瘟疫。 众所周知—— 然而眼前这个巫师未穿黑袍,也没带兜帽,那紧紧绷起的蜜色脸庞暴露于日光下,两只挂有枯枝的脚腕像长在了门槛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艾格手里放着那截克里森尸体上掰下的枯枝,再度品味了会儿这有恃无恐。 自负将秘密深藏的人都是这样,只要关键的一点足够隐秘,他们不吝于展露些边边角角,甚至懒得去收拾留下来的蛛丝马迹。 “无论在哪艘船上,受伤流血都是大忌,第一时间务必要来找船医包扎。”医生这样告诉他们。他有一肚子见闻,而人一旦上了年纪,说出来的到底是无稽故事还是经验之谈,也许他自己也开始分不清,“船上没有动物牛羊,没有药草毒物,诅咒往往都与鲜血相关——” 不止在船上,艾格望着绷带心想,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道理,鲜血在哪里都是不祥的。他嗅到了一丝血腥味,从自己的手掌,但眨眼又闻不到了,那本来就是微不可查的一丝。 “水蛭。”艾格突然说。 门口的雷格巴像听到自己名字被呼唤一般,直直扭过了脖子。 “你们巫师,是不是总像闻见血腥的水蛭?” “……你们巫师。”如果雷格巴的耳朵会动,此刻一定是竖起来的样子。他大概原已打定主意不再开口,脸上表情变换了一阵,才忍不住问,“你见过巫师?” 艾格注视着那点血迹,像是那干涸的红色里埋有更深邃的秘密。 “船上的人不喜欢受伤,擦掉流出来的血总像扑灭冒出来的火星,但只要鼻子够灵、见缝插针,弄到人血的机会也不算少,对于一个船医助手来说尤其方便,对吗?” 他打量过桌上药箱里的东西。 “割过腐肉的匕首,盛过鲜血的碗罐,换下的绷带……水蛭的肚子更是个好东西,那些虫子活着时吃饱喝足,死后也晒不干净满身血腥味,那一点点血够你大展手脚了。” 雷格巴顺着他的话往药箱看去了一瞬,而后移开眼睛,视线完全避开了屋内。 “隐秘无声的死亡——”说着,艾格嘴角短暂扬起,但那不是笑容的意思,“就该是这样,人们可能知道泥塘里藏有水蛭,却不知道船上会藏着巫师。被诅咒的人直到下了地狱,都搞不明白在哪儿惹上了死神的那把刀。” “疫病?你想把这事算给楼下的动物?第一具尸体出现时,它还没上船。” 被揭露的人盯着地上,很明显他在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紧绷。 “你并不了解人鱼这种动物。”他不否认也不肯定,模棱两可着,“谁也不知道这种大海里的动物有什么手段,照你所说,巫师能靠一点血远远施咒,人鱼也未必上船才能制造疫病,每一具尸体出现时,它可能就跟在船舷旁。”说到最后,他语气已带肯定,“不然很难解释,为什么那样一条传说中的动物偏偏被潘多拉号打捞到了。” 异域人语速一旦不受控,那奇特的口音需得专心聆听才能分辨其意,艾格听得不怎么专心。 窗外,絮絮的人声掺在海风里,尸体带来的恐慌还在持续着,船员们时常酩酊大醉,却也不至于个个醉眼昏花到分不清“活似一截枯枝”和“真正的枯枝”。等船上的人冷一冷发热的脑袋,总有人会发现克里森不同于以往疫病尸体的古怪,那手指处无血无肉的断裂更是昭然若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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