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一通能把整艘船吵醒的叫喊声与脚步声,这嘈杂开始于起雾的清晨,医生来到窗口,聆听甲板动静的样子十足吃力,人老之后,最先开始不好使的往往总是耳朵。 “大概每一个老人在黑暗的睡前都避免不了胡思乱想,一闭上眼睛,我就没法不去想那些事情。”他细数着搅人安眠的事,“坏天气,坏消息,藏在夜晚里的暗礁,这艘船上接连的怪事,还有——”他眉头愈发紧皱。 “还有楼下传来的水声?” 艾格记得老人上一次说起那声音的样子。 “水声?”巴耐医生像是被突然提醒了似的,“没有水声,倒是你们两个的声音。” 他手掌抵了抵额头,“你们俩个——我们好像谈过这回事,艾格。少点好奇,离那条志怪动物远一点,我以为你差不多已经答应了我?现在那动物依旧需要喂食和换水吗?人人都说它不需要吃喝与照管,他们已经不再主动进入那个舱室,我打听过这个。” “可是我能听到,你们就在楼下。每天晚上你都进门了,是吗?你进了那条志怪动物的地盘。” “我听的到,恐怕你还在里面留了不短时间——嘎吱一下的推门声,嘎吱一下的关门声,铜锁的摩擦声,那些声音就像响在我的心脏上。” 窗口望去,楼下甲板是随处可见的水迹,潮湿的深色像舵楼投下的影子,一大滩一大滩的,分不清是从水舱里溢出还是正要蔓进门内。 艾格望着那些水迹,“昨天晚上也有开门声吗?”他问。 “每天晚上!别想躲过我的耳——”话音陡然一停。 老人家似乎才想起来,昨夜他们不曾值岗,这还是他奔忙换来的轮岗结果。他出神了一会儿,才喃喃道:“昨晚不是你们……开门的是另外两个?他们也去给人鱼换水喂食了?” 谁知道呢。艾格回想,很确定他来时没见水舱前有半点人影。 “我怕是老糊涂了。”医生拍了拍脑门,“不是你们。” 这样说着,他紧皱的眉头却没有半分松快。忧虑在各人脸上的呈现都不一样,在伊登脸上,那仅仅是一种直白慌张的情绪。然而忧虑一旦来到那代表岁月与风霜的皱纹间,仿佛就变成了一种沉甸甸的、寓言一般会诉说的东西。老人望着快要消散的晨雾,那里面有更多的嘈杂声在涌出。 “船尾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感觉不祥……艾格,我们去——”他没能说完,雾中奔出的两道人影像是应召他的预感而来。 伊登是跟在那两名船员身后进入船医室的,破门声哐当一下大响,这个向来蹑手蹑脚的棕发青年大概从没用过这么凶狠的推门方式。 “克里森!克里森他——” 他大喊,那声音能从舵楼窗户窜到桅杆顶上,响亮得像报灾的撞钟。 克里森的尸体被发现于凌晨换岗时,每一个路过船尾的人都撞见了那具尸体,恐慌和消息一起口口相传,直至此刻,晨雾消散,光亮大白,死人的事情也已经传遍了整艘潘多拉号。 目送两名船员急匆匆带走巴耐医生,艾格背对着伊登,心不在焉地听那哆嗦的声音滔滔不绝。 他拿出兜里的东西,转动着看了一会儿,光照下,那是一截手指大小的枯枝。 昨天夜里他在尸体旁边坐了半宿,闻着所有气味被海风带走,看着死尸特有的阴翳灰膜爬上那双圆睁的眼睛,再没有看到其他变化。他没忘把那个凌乱的角落恢复原样,木箱一个个摆回原地,沾有血迹的沙袋则扔到舷外,又将尸体拎到了一段楼梯口的光亮处细细看了一通。最后他折下了尸体一根手指放进了兜里,咔嚓,断裂处无血无肉,诡异一如脆弱枯枝。 一整夜没合眼,他感到有点犯困,算算时间也该到呵欠不停的时候了,却没有半点想回去睡觉的念头。 等到伊登喝完两杯水,终于在桌前坐下,正要继续第三次对尸体语无伦次的描述时,艾格打断了他,转而让他讲讲加莱被捞上来的尸骨。 “……我记不得了!别让我回忆那尸体的样子,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克里森的尸体!你问加莱干嘛?” 伊登扒拉了一下头发,脑袋看上去已经完全失去了传达讯息的功能。 “老天,放过我吧!一具又一具的尸体,疫病一直没离开这艘船对吗?我想过各种各样的海上死法,但我可从来没想过这一种,更没法想象死后被鱼啃成加莱那样子,骨头上全是獠牙印子,半边脸蛋像树皮一样裂着——” “气味呢?”艾格继续问,“加莱尸骨的气味。” “我不记得了,他在海里泡了那么久!死鱼的气味,死木头的气味,和克里森一样的气味,总之就是死亡的气味!” 伊登只想大呼这艘船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每个早晨都要从一具尸骨开始! “你不知道克里森的尸体有多可怕,他比捞上来的加莱还要可怕,压根没人敢上前碰一碰他!大家都说他被加莱的尸骨传染了,他铁定是被那尸骨传染了。怎么会有这么邪恶的疫病?他脸上全是青紫,像是死前被人狠狠揍了一顿。他看起来死了得有七八天——不,一个月,他整个人都干成了一具木头!可他昨天前半夜还在我们边上的吊床打鼾。” 说着,他突然想起:“昨天晚上你去哪儿了?我好几次醒来都没看到你。” “和克里森闲聊。” “别开玩笑了。”伊登整张脸都抖了一下,“接下来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你和死人握了个手。” 艾格没应声,搓掉一手青褐的渣屑,把枯枝放回了兜里。 伊登只是诸多陷进恐惧里的船员中的一个。船员们战战兢兢,若此时给他们一块舢板,许多人也许就将跳船而逃。 一整个上午,前来舵楼问诊的人就没断过,满是草药味的舱室仿佛成了什么可以祈求祝福的教堂,直到船医被派去检查那具尸骨的消息传开,舵楼才渐渐失去人迹。 中午过去,巴耐医生也没回来。平复了半天心情,伊登茫然地在空空的室内转了几圈,最后终于给自己找上了一点事,提上一大桶麦酒,回去打扫舱室。 他走下楼梯的时候,正好与一个同样提着木桶的人擦肩。 与其他面带愁色找来舵楼的船员不同,那人脚步不慌不忙,琥珀色的眼睛目不别视,一身异域装扮轻盈质朴,又与整艘船格格不入。只是他胳膊纤细,两只手腕提着半人高的木桶尤为吃力,爬了一半楼梯,不得不放下木桶稍作歇息。 他在楼梯中间站了有一会儿,肩膀一动不动,垂着脑袋的样子像是在发呆。 太阳已经出来,甲板上看起来就快像每一个海上晴日了,日照之下,木门前的水迹逐渐蒸发。 艾格扫了眼仅存的一滩水,再移目去看,便发现楼梯上那人的视线落点和他一样,始终就在那滩水迹。 渐渐地,楼梯上的人眉头皱起,脸上挂起了一点和其他船员相似的不安。 随后他抬起头,仿佛对那道自上而下的打量早有察觉,直直朝窗口唯一的人影看了过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像某种直白清亮的浅池。 艾格望着他两只手再度提起木桶,一对枯枝链子从那瘦巴巴的小臂滑落手腕,记起昨晚才在克里森口中出现过的名字,雷格巴。
第25章 一字排开的水桶立在墙沿,那是船上专门用来储水的铁梨木桶。 在潮湿的海上,木头是格外需要养护的东西,除了一些天然防水的木材,船上大多数木头都得一遍遍厚凃桐油来防止受潮腐烂。 黑色的木桶拥有金属般不易腐朽的质感,可使清水免受污染,船医舱室分配了不少。 雷格巴将一大桶清水提进屋内,逐一把墙边的木桶注满。 艾格记得一直以来给船医送水的是个满脸络腮胡的大个子。 而眼前的异域人像个做惯了这些事的侍者,他甚至未曾揭开最边上的一个铁梨木桶,就像对那木桶并非储水的用途再了解不过。 那个木桶曾被上一任船医用来养水蛭,现在则被巴耐医生用来浸泡药材。 做完倒水的活儿,雷格巴又说了声取药,没等艾格指给他药箱在哪儿,他已径直找去了医生床底。 “我对这舱室很熟悉。”他突然开口道,看了艾格一眼,像在解释,“我是上一任船医的助手,跟你们现在一样。” 很快他取完了药,来到门边,却并未就此离开。 甲板上的人声离这栋舵楼有一段距离,他放下木桶,挂有枯枝链子的脚腕迈出门槛,四下环顾了一圈,像只在森林里探头侦查的角鹿。 随后他站定在门边,再次望了过来。 那一系列动作让艾格想到昨晚克里森跟过来分享秘密的样子,只不过相比他的浑身鬼祟,门边这人看起来一派坦然,注视直挺挺的,有股理所当然的冒犯之意,那眼神几乎不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了。 船长室门口一次,前天一次,艾格回想,他还在哪里见过这人吗? “我见过你,在你来到这艘船之前。”雷格巴开口了。 艾格望了他有一会儿,“我没见过你。”这异域的装扮和相貌可以说是显眼易辨的。 迎着审视的目光,这个异域人似乎是在考虑措辞。 “我在这艘船呆了蛮久。”他说,“起先是一个奴隶舱的偷渡者,后来是船医助手,现在是一个可以在陌生港口下船的正式船员。上一次登岸是在你们那小岛,我逛了岛上不少地方,它太小了,一天就能逛个遍。” 他说起了别人的家乡,如果换做个油腔滑调的水手,这会是个不错的套交情的开始。 “堪斯特岛?它的名字,对吗?那大概是潘多拉号登陆过的最破落的码头,周围摊子上的食物都喂不饱旁边的海鸟,赌场里都是咒骂声,就是听不到钱币响。妓院要价出奇便宜,我想付上三个银币,但小岛上的女人含蓄又诚实,只肯收我一个。” 他告诉他:“我在酒馆见到的你。” 小岛酒馆是隔夜后厨与酒精的味道,除此以外,没有其他印象,艾格知道自己压根没细扫过大堂,这个异域人坐在哪个角落都有可能。 但雷格巴显然印象深刻:“可以的话,我实在不想记起那穷酸的酒馆,屋子里的味道又馊又臭,老板的唾沫会喷到酒杯里。还有那酒——那……兑上了半桶水、三两壶马尿的朗姆酒。在你开口提醒之前,我喝了一口……一大口。” 他眉毛拧起,犹豫了一番,才问:“那酒里真的兑了马尿吗?” “正如你说,穷酸的酒馆。他们弄不来一匹马,至于兑的到底是什么……你不会想要知道的。” 雷格巴似乎想去摸摸胃部,但忍住了。 “你很会吓唬人。”他走到屋内,从背后拿出了一个亚麻布袋,又从那个布袋里掏出了一截金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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