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苔没好意思看甘蕲,反而直直地看着窗外的弯钩月发呆。 屋子里计时的香燃尽,铜球砸在凹勺里猛地一“铛”,把神出九天之外的荆苔给砸了回来,他刚想动,便听另一位略带嗔怪道:“别动。” 荆苔立马不动了,过了几息,甘蕲含着笑意的声音擦着他的耳廓而过:“好了。走吧。”见荆苔没反应过来,甘蕲又道:“那柳星浮估摸着已经在等了。” “噢。”荆苔木偶似的乖乖下床、穿鞋,然后旋身东张西望地找外袍。 他都不记得自己怎么睡到床上去的,更别说会记得自己的衣服去哪了,连头上都少了重量似的,荆苔一摸,发现自己的灯簪也不知道放哪里去了。 甘蕲自己穿戴好,径直走回床边把被子一掀,露出一角墨绿。 荆苔脸一烧,奔过一抱团来,匆匆地披上身,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甘蕲从床上拾起被落下的灯簪,回头一看,人已经没影了。 柳霜怀正在院门外等,荆苔差点一头撞上,好在及时刹住脚步,还理了理衣服,抱拳淡淡道:“星浮君。” 柳霜怀贴心而感动地道:“时辰还没到,不必如此焦急。” 荆苔:“……” 这时院内传来江逾白一声怒吼:“你怎么在这儿!!” 声音之大,吓得沉睡的黑螭都不高兴地从墙壁上游走了,柳霜怀飞速从兀自感动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微微张大嘴:“谁?” 荆苔:“……” 这小子真不像人斯,倒是像极了徐风檐。 甘蕲不慌不忙地踱步出来,抱着双臂含笑倚在门上,全然忽略江逾白的怒视和骂骂咧咧,用两根指头夹着一枚物件,晃了两下。 荆苔定睛一看,立即变了脸色,下意识地一摸发髻。 甘蕲吃准了他这幅被戳漏气的表情,笑得更开怀了,慢吞吞地遛到荆苔身边,荆苔劈手要抢,甘蕲的手转了一个刁钻的角度躲开,摇摇头,意思是“我不”。荆苔瞪他,然而对方不为所动,荆苔咬牙切齿地看着自己的火在甘蕲手上,一向奄奄一息就要死,竟然此时有几分热烈的趋势,但它越是来劲,荆苔越生气。 江逾白大喝一声“妖孽”,勇敢地冲了出来,奋不顾身。 柳霜怀实在没看懂这暗流涌动,反正还没到点,他左右看看,竟往后退了一步,他身后一名跟来的弟子看戏看得正起劲,顿时不解道:“星浮君?” “嘘!”柳霜怀小声教育,“城门失火……不,是别人的火我们就不要掺合了。” 弟子似懂非懂,于是全体在场的翥宗弟子都往后退了好几步,让出一片空地。 甘蕲一笑,走了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步法,江逾白只觉突然视线变花了,无法看清妖孽到底身在何处,但那金金绿绿的衣裳、眉间的金珠全溶在一块,甚至还有他不懂从何而来的血红色。他来不及反应,猝然间胸膛挨了一掌,江顿时绣球似的滚到了翥宗弟子堆里。 柳霜怀一个箭步接住,见江逾白还是一团懵懂的怒火,连忙吩咐人把他团团拖住,良言相劝:“我觉得你应当起不了什么作用,不好当……呃……炮灰的。” “炮灰怎么了!他打我!”江逾白张牙舞爪,大吼,“他居然打我!” 旁边的弟子一边艰难地抵挡他的左踢右踹,一边跟着劝:“是啊是啊,那不是白挨揍么?”“道友三思啊!”“不会真打起来的!人家鱼矶君根本都没使力,你这都没伤着啊。” 他们七嘴八舌的劝阻被一朵突然爆出的灵花打断。 江逾白保持着一个滑稽的姿势,和柳霜怀一齐瞠目结舌地看向战局中的俩人,还没看清,一条巨大的裂缝就已经飞速地爬到了他们脚下,所有人又是“轰”一声退后,柳霜怀指着裂缝,扭头江逾白痛心疾首道:“这还没补呢,又多了一条缝!!这该怎么得了!” 荆苔面前的裂缝足有两臂宽,往下也能埋好几个三五老粗的壮汉,黑洞洞的,他拍拍衣服上的尘,居高临下地往下瞟一眼,找回面子地满意笑笑。 甘蕲的声音透过裂缝传来:“小师叔,就为了我,小师叔这可是废了一张重符。” 依然那样懒洋洋、带着笑意。 “反正以后还会有。”荆苔说,“可不止这一张,不算浪费。” “好吧。”甘蕲敲敲岩壁,“我错了。我认输——这是新符?方才的灵花很漂亮。” 荆苔矜持地颔首:“我也觉得。” 柳霜怀兴冲冲地喊道:“荆——兄——那——是——什么——好——东西——” “还没成的小玩意儿。”荆苔说,最终还是伸手下去,要拉甘蕲上来,甘蕲避开了他的手,摇摇头:“我会把你扯下来的。” 荆苔一愣,气道:”你倒老实。” “全天底下我最老实。”甘蕲丝毫不害臊地承认了,一翻身要从裂缝里出来,还没落地,先把灯簪插回荆苔的发髻之中。 柳霜怀终于等到战局终,一边留人填裂缝,一边带着他们到了新修的大殿处。 同全天下一样,制式与之前的大差不差,顶刻鸱尾,门坠鱼钥,黑螭盘柱。第一层待人待物,第二层建成后便会封闭,若无意外不会放开,就是阵法中心所在。 一些各地的散修围在梯子处,看见荆苔便让出一条道来,然后从中挤出一位年纪大些的老道,头发没剩几根,眉间的皱纹倒比头发还多些,腰间挂着一串看起来实在有些过多的香囊:“二位仙长,这我等已经是尽力了。” “您尽管说。”荆苔道,“我已经把阵图看过了,实在是精妙好阵,只是东南方的阵纹已经磨损了。” 老道想了想,和其他修士交换了一下眼神,斟酌着说:“就是过于精妙了,我等按照阵图将缺漏之处一一补上,东南方的阵纹只能由我们自己想来补,已经画了数百个了,都不对。” 荆苔:“怎么说?” “翥宗乃大宗,此阵经在下看乃是温和从容求长存之阵,而非破而后立,便如洪水,宜疏不宜堵,四方方位互有流转,我等参考了其他方位的阵纹。”老道捻来五张递给荆苔,“这是商讨出来最合适的五个,头一个已经画上去了,看起来也没有问题,灵石也顺利填了上去,但……我们还是觉得味道不太对,就是那种……神气不对。” 荆苔拿着五张纸,一边看一边登梯,二楼没有照明,只有无穷无尽的灵石堆叠以支撑法阵运转,莹莹的五彩光漫出来。 他进去了又探出头来:“出手的时候有点数,别太过。” 话毕,荆苔感觉到自己脸颊被毛扎扎地轻轻打了一下。 老道不知仙长在和谁说话,谨慎地没有应声。 甘蕲根本没有挤过来,他站在老远处,伸了个懒腰:“知道了——” 他狡黠地指了指自己的颊边,恰好荆苔又被打了一下,一把抓住——居然是一根不知道什么时候编的小辫子!一回想方才甘蕲的那声“别动”,荆苔反应过来,狠狠白了甘蕲一眼,甘蕲乐滋滋地照单全收,踩着遂初剑高高兴兴地上了天。 荆苔一甩袖子回到门里,没什么表示。 老道站得近,听到好几下沉闷的“咚咚”声,好像跺脚的声音,不过那仙长怪斯文的,应当不会在没人的地方生闷气到跺脚吧!
第126章 渡河汉(十二) 甘蕲在半空停下来,柳霜怀在子时的前一息做了个手势。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道扎眼的剑光劈空而来,肆意游弋,仿佛一尾红鱼在自己的领地嬉戏游玩,仿佛这夜色只不过是它呆惯了的另一条大河,而甘蕲本人就隐没在溅起的水花之后,看不清神色。 柳霜怀被那凶狠的剑意一激,自己的神识就不受控制地向外膨胀。 他反应过来时,秋竹刀已然出鞘一半,蜂鸣不断,震得他虎口发麻——这绝不是刚破入洞见境的水准,就算是自家兄长全盛之时,柳霜怀都不一定会如此风声鹤唳,那就是被镇压在芥水月火寺数年之久的遂初剑么? 护山大阵终于有了反应。 坐落于河中洲的翥宗大山没有名字,当地人直接以“仙山”之名称呼它,没到寒夜、日出、傍晚夕照、雨过天晴、鹅毛大雪之时,紊江上方就会被重得不辨方向、一片朦胧雪白的浓雾所包裹,不得允许,无人能跨过澎湃大江、重重迷雾、说不清道不明旋涡分布到达翥宗大山,正如凡人一辈子也不能碰到海市蜃楼似的仙山。 此时此刻,从水浪不停拍击的黑色礁石、截埋进水里的红树林、曾经悬挂鲜红如水绸缎的高峰,从翥宗的无数角落,被补全的阵纹兀然亮起,先是无数的星星点点,而后由点成线,离火吹入草原似的,飞速地灼烧相连。 一时间,所有人都处身于阵纹燃烧的炭火似的气味之中。 柳霜怀的眼睛亮得不可思议:“原来这才是大阵的实力?” 那当时林檀出手,为何大阵毫无反应? 他一道尊主令出手,命令所有弟子呆在原地、不许乱动。 老道和他的同道也露出惊诧的表情,这虽然都是他们一笔一画补上的,但毕竟是古阵,他们从未直面其风采。 符咒阵法一道已经式微,曾经的辉煌终是只能在古书典籍之中才得以一望其项背。岁月如大江大河,谁知道如此数年过后、那所谓的护山大阵是否真如传说中那样强大、不可一世? 他们从未做此念想,不过是又一场徒劳无功的尝试而已。 阵纹燃烧近大半,红鱼巨剑在大山上方嚣张地来回徘徊,投下红光,与黑螭交相辉印,似乎打定主意要以鱼身为饵,引巨兽出笼,它如此不慌不忙,完全不担忧正在苏醒的大阵会有怎样可怖的实力。 很快,正殿聚集的人群脚下也被燃烧的阵纹所占据。 “退后!!”柳霜怀大喊,所有人醒过神,慌忙后退,老道愣住了,心神澎湃,视线都被烧得氤氲不定,呼吸和脉搏压过了一切声响,他听到从大地底下传来的心跳。 “嘭!” “嘭!!” “嘭!!!” 有条不紊,每一声都比前一声要更加有力、更加坚定—— 老道没有和其他人一起退后,他已然浑浊的瞳仁中燃烧着莫名的神采,随即不假思索地跪下来,双手伏地,把耳朵紧紧地贴在逐渐滚烫起来的地面上。 “邵师叔!”有人低呼他,“您在干什么?快起来!!” “嘘——”邵沛全脸的肌肉小幅度地抽搐起来,“你们不懂。你们不懂。这是道。” 邵沛老态龙钟的脸上,时间似乎正因他激动、剧烈波动的心神而反向流动,多年不再寸进、仿佛全然凝固的修为忽然摇晃一动,碎了一个角,老道的表情甚至都因此变得狰狞,泫然欲泣。 其余阵修纷纷停下脚步,互相对望,从对方的脸庞上寻找共鸣和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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