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葬看了看低头脸红的宋嗣,又看向同样眼底含笑的老太爷,心头泛起阵阵凉意。 含饴弄孙,天伦之乐,真是美好。 可宋老太爷也彻底忘了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 真的没有任何人还记得他。 晚餐是鱼汤炖野菜豆腐和清炒丝瓜,配着一如既往的两盘咸菜,算是丰盛。 为庆祝儿子上学堂,宋唯一特意从河里摸了条大肥鱼。 而田月香也没有吝啬,炒丝瓜时用猪油把铁锅抹了一整圈,油香滑亮的,闻着格外诱人。 八仙桌上少了一张椅子。 曾经属于宋大爷的座位,变成了宋唯一的位置。 一家人心情都很好,宋老太爷甚至拿出一壶自家酿的米酒,与宋唯一碰杯对饮,热热闹闹地小酌怡情。 宋葬没有再露出半点破绽,安安分分地吃完两大碗鱼汤泡饭,抱着田月香就是一顿夸,说她厨艺好,做什么都好吃,像酒楼里的大厨。 田月香被哄得眉开眼笑,彻底忘了宋葬刚回家时那幅“不对劲”的样子,美滋滋地哼着小曲儿去厨房洗碗。 天色更暗了一层,远方的苍木山彻底隐入暮色,与夜空交融。 宋葬借口要早睡,提前洗漱进屋,趁着家人不备偷偷翻墙而出,马不停蹄朝学堂跑去。 他要赶紧把这个奇异的格式化事件告诉殷臣。 从张家村回来的路上,玩家们便已开始分头行动。 宋葬先回家应付父母。而殷无雪与宁家兄弟一起坐着马车去镇上,趁着天色尚亮,采买了各种日常用品。 她的道观在另一座山头上,往来实在不方便,几人就商量着让她先以道士的身份,通过宁焰的引荐,住进宁府位于镇上的宅邸。 宋大爷的尸体,以及所有嘤嘤乱叫的狼崽子都被马车带走了。宁燃爱心大爆发,说什么都要养起来。 把狼崽留在村里也不安全,因为狼是一种阶段性忠贞的动物。正常情况下,所有资源利益都会被让渡给狼王夫妻,以及它们产下的幼崽。 苍木山里没有大型狼群,那只不知所踪的公狼,很难再寻找下一任配偶。它有很大可能会下山找崽,若是再次闻着味道半夜进村,引发的混乱难以想象。 马车里的嘤咛声此起彼伏、混乱一片,为了喂饱这几只饿昏头的崽子,宁燃快马加鞭,迫不及待朝镇上冲去。 而殷臣抱走了颅骨缺失的小婴儿,带回学堂。这个暗藏邪祟的不稳定因素,留在最强大的人手里,才最是安全。 夕阳只剩浅浅一条红线,悬在天边,随时可能熄灭。 晚风裹挟着凉意拂过发尾,宋葬不由加快脚步。 与此同时,殷臣给酣睡的宝宝翻了个身,换上一套薄薄的里衣,裹进柔软小包被里。 他学过一丁点育儿知识,知道绝不能闷着孩子,婴儿没有世人想象中那么怕冷,反而越捂越容易出事。 殷臣的带崽体验很是愉悦,就连控制欲也得到了完美的释放。 因为这宝宝不哭不闹,昏迷不醒,像坨软软的肉团子,除了睡觉以外什么事都做不了……真是这世上最理想的小婴儿。 为防止宝宝饿死,殷臣特意亲手做了一支木头漏斗,把羊奶灌进宝宝嘴里,看着他无意识地缓慢咽下去,总算放下心来。 确认孩子能吃得下饭,殷臣没再围着他转,直接把修竹拎来照顾他,吩咐道:“每隔一个时辰,喂一次羊奶。” 修竹接过轻飘飘的小婴儿,心里害怕极了。 他怕公主真的偷偷和野男人生了个宝宝,更怕这事曝光于天下,被皇帝知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他这小书童必然逃不脱杀头的结局。 但公主威严,他也好害怕,想说点什么也不敢说出口,只能欲言又止地老实带娃。 于是,当宋葬翻墙跳进学堂后院时,直接就与一脸幽怨的修竹对上了视线。 修竹小心翼翼抱着宝宝,挡在宋葬面前。那双清澈又单纯的眼睛里,轰然溢出难以压抑的强烈谴责。 “公子,您知道殷姑娘对您有多特别吗?她向来瞧不上寻常男人,只愿意对您好,那就是您天大的福分,是您高攀!”修竹越说越是义愤填膺,语速加快,几乎破音,“您怎能这般辜负于他!” 宋葬:??? 他看了看修竹,又看了看襁褓中的孩子,突然间恍然大悟。 这小书童好像把他当成负心汉了,气得头顶冒烟。但即便如此,修竹还是维持着最基础的礼貌,没有进行一句人身攻击。 秀才郎君的书童就是有素质。 宋葬忍着笑,不与他计较:“殷姑娘在哪?我找他有事。” 在修竹发作之前,宋葬又补充了一句:“还有,我不会辜负他的。爹娘已经替我找好媒人了。我明日就会去镇上兑换银两,回家向他提亲。” “……那就好,殷姑娘就在屋里,我去请她。” 见宋葬表情无比坦荡,修竹神色稍有缓和。 他正要去找公主请示,而殷臣已经自己推开了门,也不知是在房间内偷听了多久。 殷臣似笑非笑,瞟了眼红着脸的修竹,一把将宋葬拽进屋里,反手带上门。 “怎么了,突然来见我?” 宋葬直接扑进了殷臣怀里,搂着殷臣的脖子挂在他身上,脸贴着脸小声问:“宋大爷的尸体,被顺利运出去了吗?” 殷臣诧异挑眉,单手稳稳托住宋葬的腿:“当然。” “可是我家里人……全都记不得他的存在了。宋大爷的屋子也面目全非,变成了祭拜用的祖屋。” “一个人都不记得?” “嗯,他们都说我爷爷死在逃难的路上,这真的很不对劲。” 殷臣表情严肃了些,抱着宋葬来到窗边,看似随意地打了个响指。 半分钟后,他从天边招来一只通体雪白的漂亮信鸽。 鸽子呆头呆脑站在宋葬肩膀上,伸出自己细细长长的小鸟腿,黑豆眼睛凝视着殷臣,暗含催促。 殷臣拿起书桌上常备的纸笔,写了一封简单书信,让宋葬帮忙折成筒状,绑在那条小鸽子腿上。 “交给宁燃。” 话音刚落,信鸽居然极为人性化地点了点小脑袋,扑闪着翅膀腾空而起,眨眼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宋葬看得饶有兴趣:“你怎么也会信鸽这一招?” “梅迪莎教我的,”殷臣抱着宋葬坐在书桌前,定睛观察他额头那微不可察的伤势,随口解释,“她会一些驯兽技巧,正好这次有机会,我就试了试。” 闻言,宋葬不由微微一怔:“为什么她不教我?” “因为我是王后,可以替你处理琐碎杂事。而且她也想要用好处收买我,让我更加忠诚于你。”殷臣温声说着,反手拎起一旁的水壶,倒了杯热乎乎的茶,推到书桌中央。 “……噢。” 宋葬默默点头,捧起茶杯。 那个红发女人,在他找回记忆后变得越来越遥远,越来越陌生。没想到殷臣只是提了一句,她的形象又再次变得鲜活起来。 他喝了一大口热茶,把那些画面抛在脑后。 不能回头看。这样不好。 * 与此同时,海县,安宁镇。 加长的马车车厢里,宋大爷的尸体正在快速腐化。 恶臭味越来越浓烈,连狼崽也不愿靠近。 殷无雪反复打了几层符箓,也无法彻底掩盖那近乎可怕的臭味。 宁焰用纱巾蒙住口鼻,闷闷道:“不对劲啊,他怎么腐败得那么快?” “我姨娘也烂得很快。”宁燃揉着狼崽毛茸茸的脑袋,冷声道。 “……她不会是我杀的吧?” “那倒不至于,当年你还在穿开裆裤。” “呼,那就好。” 兄弟俩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废话,驱使马车朝宁府的方向前进。 直到一只雪白信鸽突兀出现,伸展着漂亮的翅膀,落在宁燃肩头,昂首挺胸伸出小细腿。 宁燃愣了数秒,左右观察片刻,确认附近无人尾随跟踪,这才抬手解开绑在它腿上的薄薄纸张。 一片空白。 宁燃将纸片扔给宁焰,满心疑惑地打开群聊。 【宁燃:@殷臣,信鸽是你的吗?空白的纸是什么意思?】 【殷臣:不是空白的。宋葬爷爷的尸体还在马车里?】 【宁燃:在,臭不可闻。】 【宁焰:真的是白纸,没有任何内容!这鸽子不会半路被坏人截胡了吧?】 话是这么说,但被截胡的可能性实在不算大。 这里虽然离京城不远,可也是存在感极低的小地方,教育水平不高,祖祖辈辈都没出过大官,堪称无人在意。 而想要拦截一只翱翔于高空的鸽子,至少需要达到皇帝暗卫水准才行。 果然没过多久,殷无雪就出面澄清,说此事绝非人为。她在信纸上闻到了一丝可怕的邪祟味道,正在尝试寻找来源。 宋葬划拉着群聊,若有所思:“我怀疑,阿爷的人生被这个世界彻底抹除了,所以任何与他有关的存在证据,只要‘不合理’,就无法被记录或保存下来。” “那就做个实验。” 殷臣拿出一张宣纸,平铺在书桌上,研墨润笔,将曾经写下的话又重写了一遍。 两人头挨着头坐在书桌前,默默等待。 不到半分钟,宣纸上的墨迹便诡异地消失了,没有留下一丝水珠,湿润的宣纸也再次变得干燥无痕。 宋葬拿起宣纸仔细检查,没看出任何端倪:“真的没了,为什么会这样呢?” 殷臣按住他的手腕,攥在掌心揉了揉,脸色不算很好:“以后你不要随便记录消失的人。这股能量很强大,我感觉到了,但是抓不住。” “连你都抓不住,那肯定特别厉害,”宋葬更疑惑了,“以前那些玩家都是怎么通关的?” “不知道,没注意过。”殷臣如实回答。 很显然,殷臣向来是不爱看游戏论坛的。否则他也不会至今未曾发现,论坛里有他俩无比劲爆的十八禁同人文…… 而宋葬在问出这话时自己就愣了下,忽然想到什么,赶紧打开论坛搜索山村诡事。 他的不详猜测,似乎成真了。 论坛里,根本搜不到这个副本的通关攻略,也没有玩家提起过相关信息,一次都没有。 混杂在搜索结果里的帖子乱七八糟,什么【山村老尸】,【东郊密林诡事】,全都是与这个副本毫不相干的内容。 “殷臣,山村诡事,好像是一个全新的游戏世界。”宋葬脸色微白,双手紧紧环住殷臣的腰,汲取安全感。 殷臣任他抱着,还主动调整姿势,让宋葬抱得更舒服一些,可表情却并不意外:“是的,你才发现啊。” “……你知道?” “别担心,我护不住所有人,但我一定能保护你。就算你自己想死,也死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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