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满七岁,跟着养他的阿婆去十方无相的第七城服徭役。 面皮任风吹皱,双脚僵得走不动路。年幼的稚子被督察用铁鞭抽倒在地。 第二鞭落下的时候,身披金红羽绸斗篷的女人把他捞起,伸脚将那督察踢到三丈开外。 那日他以为自己见到了女菩萨,想要磕头道谢,却被赶来的阿婆扯走,阿婆告诉他:那人姓岑,是山海剑的剑主,是杀他们一族的刽子手!日后,定要亲手戮之! 阿婆苍老的音荡在识海里,久久不绝。 菩萨格外精致昳丽的眉眼逐渐扭曲,像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修罗。 ——定要...定要亲手戮之。 ***** 日子白驹过隙般地流转。 琼林宴那夜,无风无月,唯有寒星高悬于九天苍旻。 他的江公子在台上舞剑,长剑出,惊落万千细雨绯花。 他在台下盯着他,手蜷缩在宽大的袖摆里,掌心冒出的汗浸湿手中香囊。 那是无色无味的剧毒粉末,服之,可在须臾之间毙命。 岑书妍虽精通剑术法阵,却对丹药无过多研究,且多日相处后,对他甚为信任。 在此地以鸩酒杀她,可借多如牛毛的宾客脱身,他算好所有步骤,在厨房内扭断煮茶小厮的脖子,掀开紫砂壶盖…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的脑子却乱了,纷杂的画面接踵而至。 有次围炉煮酒后,微醺的师兄弟们大着舌头互相爆料窘事: 某某师兄到现在还未炼气,某某师弟十岁了还在尿床,某某师兄为追求师姐天天送鸽子后惨遭拒绝…… 轮到江逾白时,他们七嘴八舌的嚷嚷着,沈清浔拼从只言片语中凑出更为真实的江逾白。 “前几年,大师兄在断空灵器冢的人贩子手里救了个北上寻亲的小姑娘。” “将小姑娘送至北域后,本欲御剑离开,偏偏人家哭嚎着不让他走,叫他到边境的典客署等几日,等着人家回来报恩。” “结果嘛!等来的不是珠宝香车,千恩万谢,而是一打字元婴期高手前来杀人灭口。理由是怕他日后张扬出去,损坏了人家的名声。” “……” 他们喝醉了,先是纷纷扯着嗓子怒骂小姑娘是白眼狼,而后开始笑大师兄是小白莲。 江逾白也不生气,好像他们说的人跟自己无关,他自斟自饮,时不时地还能跟着笑两声。 ——他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像是九重天砸下惊天火种,却落进了秋水清潭里,甚至连个水花都没激起。 沈清浔将食指扣在杯壁,用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对他说:“我不会像别人那般忘恩负义的。” ——会一直陪伴你。 **** 手腕被寒凉的指攥住,他下意识地挣扎,茶盅落地,四溅的汤水将周遭草木灼枯。 他抬头,惊慌地去看眼前人。 天边无月,唯有碎星落进寒潭乌眸里。 还有一张惨白的脸。 江逾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有些意外,又像是早已料到。 “我…是魔修后裔,族人大都死在了风雪界一役里,死在了山海剑下。”他沙哑着开口,渗着悲凉。 良久的静默无言后,江逾白率先开口:“离开归元山吧。” 无悲无喜的语调伴着绵绵细雨,在浓稠的夜色里缓慢消弥。 *** 台子上的头牌舞伎,香.肩半露,腰.肢摇曳,像是快要盛开的花。 她款款下台,带着如丝眉眼,再次唱起清词丽句。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长相见’几字的调子被拉得老长,像是断了弦的风筝,无法阻挡地飞到远方,抓也抓不住。 沈清浔对上这舞伎的眼,轻声道:“我怎么能让他们两人…岁岁长相见呢?” 未待舞伎反应过来,就被他压梨花案上。瓷盏玉碟摔得七零八碎。 男人用带着剑茧的指腹去摸女人的脸,温润的眉眼里蓄满戾气。 “把你藏在袖子的迷.情药给我。” 舞伎被他吓破了胆,颤颤巍巍地掏出袖口的白瓷瓶。 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在如意楼的台阶上晕出好几个椭圆的光影。 沈清浔掠过层层台阶,往来时方向的走去,笑得肆意明快。 ** ‘砰!’ 玄字二号的门被气鼓鼓的头牌姑娘推开。 ——她觉得伺候憨批总比伺候变态强! 摆好妩媚风姿,她扭到和尚面前,发现他陷在靠在窗前,一动不动,也不喘气,像是死了似的。 将将要大喊之际,又被寒凉的手掌捂住口鼻。 和尚甩甩头,迷蒙着眼,神神叨叨地说:“那小龟孙,又要倒霉喽。”
第75章 *** 天色微明, 千山初醒,清晨的第一缕微风吹进悬星小院,温柔地拂过黎纤的脸庞。 他揉揉眼睛, 打了个绵长的哈欠,脱口道:“白白, 我有些饿。” 因为刚睡醒的缘故, 他的声音不似白日里悦耳, 带着哑和糯,像是在撒娇。 自容舟走后, 江逾白便把两张窄榻拼成了大床, 两个人睡倒也宽敞。 黎纤从自己被窝骨碌到江逾白的被窝里, 起初盯着白白的脸看, 后来开始数白白的眼睫毛。 ——白白长得好看, 还长得很大一只! ——为什么我吃了那么多的饭却没有白白这般大呢? 黎纤边数边想,来来回回默数了七八遍后,终于把人家给数醒了。 待寒潭乌眸睁开后,黎纤连忙把今日的第一个笑脸送给江逾白。 生火开灶,烧水煮面,区区半刻钟, 江少主就准备好了两人的早饭。 今日他起得有些晚,便不准备带着去黎纤饭堂,只好简单地煮些面给他吃。 他给黎纤盛了两盆面放在石桌上, 一盆现在吃,一盆等放凉后待会吃。 当然,不只有面, 还有小碟的梅菜笋丝和从陈府带回来的腊肉块。 大鱼站在水渠旁洗脸,他弯着腰, 露出小段脖颈,晨光一晃,江逾白就觉得他好像看见了质地细腻的软玉。 梳洗完毕后,黎纤入座,大口大口地吃面,把自己塞成小松鼠,咀嚼着含混道:“白白昨晚总皱眉头,是不是做噩梦了?” “嗯。”江逾白承认:“对,梦到了年少时与朋友决裂的场面。” 闻言,黎纤一怔,随即捧着大瓷碗靠近江逾白,紧紧挨着他坐下。 虽然还是嘟嘴鼓腮的模样,吐出的字却格外清晰:“我不会同白白决裂的,白白下次定要梦到我!” 他望着江逾白,眸光灼亮,像是装入了漫天熹光。 江逾白被他逗笑,准备摸摸他的脑袋,或是捏捏他的后颈,可这大傻鱼撩完就跑。 他挪回自己,继续吃饭,笋丝发脆,嚼起来‘硌滋’响,而每一个硌滋都代表着满足。 早饭后,二人各自做事,黎纤去收拾书本,江逾白则站在院子喂黑鱼。 煤球大的黑鱼相当活泼,在青底白釉的水缸里摇头摆尾,好不自在。 江逾白揪成着馒头渣,漫不经心地往水缸里扔,略略向下的嘴角昭示着主人的无奈。 忽地,袖口被扯住,黎纤拿过他手里的馒头,面带疑惑地瞧他,“白白不喜欢喂小鱼?” “怎么会呢?” 江逾白哄他:“我很喜欢。” ——才怪! 复向下一瞅,发现大傻鱼的书包比昨天鼓胀了许多,江逾白挑了挑眉,:“昨天的小点心不够你吃?” “嗯!”大鱼重重点头。 ——今天的这些,可能也不够吃。 江逾白伸手去摸他的肚子,又鼓又软,状似思沉思道:“真不知道你这个小肚子里…怎么能装那么多的食物?” 大鱼抿抿唇,认真作答:“我也不知道。” “我们做大妖的,都很能吃。” “我们做人的,常常讲‘能吃是福’。”江逾白边说边牵着他往外走,并吐出羡慕的语气。 由于没有绕路去饭堂的原因,省下了不少时间,两人喂完鱼后便溜达着出发 今日果真出门大吉,一路都没遇上那个聒噪的矮个修士。 日头彻底离开海平面的时候,黎纤在麒麟武修室落座。 江逾白偷偷瞧了会儿,便转身离开,催动踏云归,向南而去。 *** 无为书舍。 尤符靠着窗瘫在老爷椅上,呼噜打得震天响,震落了好几只啾唧小雀。 不但夫子荒唐,下面的两位学子更是胆大包天,仅仅两人就把整个屋子搞成了菜市场。 摆在讲坛上的三尺半藤条就像是个笑话一般。 对此,江逾白真的觉得服气! 但,好在花绣与董冬冬比较尊重他,见他进了门全都消停了,做出副正襟危坐的好学生模样。 江逾白撇了眼空座,问道:“陈老头还没回书宫吗?” “没有。”花绣撇撇嘴,丧气道:“估计跟于纯一样为了躲避大考。” “别胡说。”胖小董咚咚替他的好兄弟反驳道:“他本就请了好些天假。” “都别吵,准备上课。”江逾白制止二人斗嘴。 唰唰的翻书后声,粗黑的碳棒被修长的指捏住,他找了本最基础的《驱鬼常识录》开始讲。 醇和的声音混杂排山倒海的呼噜里,滑稽得要命。 “世间有人族千万。自孕育在母体时,便有魂魄。比较书面话的说法是:在世时,称其为生魂,离世后,称其为死魄。” “每日有多少人便有多少死……” “人死后,魂魄出窍,于月悬中空之时,无意识地前往不属于此界的魂都。重制命盘定数,等待转世轮回。” “江师兄!”董冬冬举起胖手,准备提问题。 江逾白颔首,示意他问。 “所有人都会死吗?哪怕步入了圣人境也会死吗?”小胖墩睁着圆溜溜的眼珠,既有对生死的茫然也有对高境的向往。 “自然,但凡是人皆有生老病死,无一例外。”江逾白缓缓答道。 风神俊逸的壳子里却泛起阵阵波涛。 ——人都会死的,但是黎纤呢?上古大妖能活多久,自己死了以后,独留他在世上定会孤独吧。 花绣注意到江逾白骤然变化的情绪,她以为是尤符的呼噜声太大吵到小江师兄思维混乱。 “夫子!”花绣一声吼,差点把尤符吓掉地上。 他以为是导戒堂的修士来查纪律了,慌乱地整理发冠与衣袍,紧接着做出正经夫子的模样。 江逾白捏了捏眉心,几乎被夫子的怂样气笑。 花绣叹道:“真是有什么的夫子就有什么样的学生。” 视线循着屋子里转悠一圈都没找到巡逻修士,尤符方才发觉是自己大惊小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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