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掌心里横着株紫斑灵芝,根茎处释放出大量清冽气息, 弥散在漫天飞雪里。 沈清浔坐在他身后三尺有余的青石上,浑身发抖,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因为太过寒冷, 他的声音打着颤, 热气冒出喉咙后凝结成大片白雾。 前方之人侧过脸来,用眼角余光粗略地瞥他一眼。随即, 扬手解开系在身上的月白色浪纹翻毛鹤氅, 掷了过去。 下一刻, 这件氅便罩在了他身上。 沈清浔攥紧衣摆, 努力地将自己缩进其中, 再次道谢:“多…...多谢公子” 那人没回话,仿佛刚才的事情与半点关系也没有。沈清浔亦是沉默起来,刹那间,两相无言。 在源源不断的灵力输送下,覆裹在灵芝表层的浅霜逐渐融化,露出柔软细腻的触感。 少年虚握五指, 将掌心的灵芝融成齑粉。 踱步来到沈清浔面前,自上而下地打量着他手腕与脚踝处的伤口。 血水早已凝成冰晶,白狼的齿尖长锋利, 伤口几乎深可见骨。 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少年人扬手洒落掌中粉末。 “不行的!”沈清浔昂起头,急道:“这种紫灵芝长在扶苍山顶, 百年破土,千年成熟, 万般珍贵的。” 方才见他从纳戒中掏出灵芝,便纳闷不已,绕是千般思量,也未曾想到是给自己治伤。 少年人洒粉的动作并没有因为他的阻拦而慢下半分,悠哉悠哉的模样像是在浇花喂鱼。 他只道:“莫乱动,不过是株灵植罢了。” 虽是命令语气,音调里却拥有数不清的慵懒随意。 盈盈月华为其侧颜渡上温柔弧度,沈清浔大着胆子询问他的姓名。 “江逾白。”少年吐出三个字。 “江逾白。”唇齿间反复呢喃,沈清浔道:“好名字,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 “呵。”终于不再是毫无起伏的音调,那人嗤道:“不过是爹娘胡乱取的罢了。” 这话实在太难接,沈清浔垂下眼睑,不多言生怕惹得恩人不开心。 片刻后,千年的灵芝粉起了功效,伤口的灼痛渐缓。 江逾白忽道:“此地气候森寒,山势险峻,以后行事小心。” “这件衣袍便留给你了。” 语毕,他摧动无妄,欲踏剑离去,却被一只手攥住了袖子。 “别走!”沈清浔紧张地看着他,眼底涌起哀凄绝望:“江公子,你...带我走吧。” 他跪下身子,薄唇轻启,把所有不堪的遭遇摆到江逾白面前。 “我…自出生起就是十方无相宫的战俘。幼年就被抓去做苦工,十几年来,皆被奴役,被糟蹋,日复一日地生活在屈辱里。” “方才你为救我伤了十方无相的驯兽师,我很感激。” “可,我若是被抓回去,照样会…会死得很惨。” 他扯开残破衣袍,露出胸膛的道道血痕:“带我走吧,求你了。” 幽咽的诉泣声回荡在接天雪涯的每一处。 沈清浔俯首,把头抵在那双鸦青长靴上,用最卑微的姿态祈求着。 嵌在靴尖上的墨玉珠石,咯得他额头生疼。可他却不能退缩半分,面前的公子是他逃出此地的唯一希望。 ——若是走不了,便只能去死。 ——所以,江逾白,带我走吧。 风又盛了些,吹得背后薄氅猎猎作响。三千青丝积满霜花,裸露在外的小臂冻成紫青色。 就在他以为会被彻底拒绝的时候,忽听上方传来声轻叹。 “好,带你走。” “起身吧。”江逾白道。 得了他的允准,沈清浔强撑着站起来,再度向他作揖道谢。 三尺长剑倏地变大,两人登上剑刃。 江逾白立在剑首,不发一言,漆黑瞳孔里倒映碎冰细雪,俊朗的脸庞透着丝丝缕缕的盎然兴致, 沈清浔敛起温润眉眼,柔声问道:“这是江公子第一次见雪吧?” 兴许是见了‘玉树银花散满天’,‘腊梅一夜遍寒枝’此等绝美景致的缘故,江逾白勾起嘴角,露出疏朗神色。 “嗯。”他应道:“冬至时,家乡虽落了雪,但到底比不了北域的粉妆玉砌。” 就这样,两人在半空中会时不时地攀谈几句。 沈清浔:“江公子三更半夜来此地应该不止为了赏雪吧?” “与师弟们打赌,能否取回紫斑灵芝。”江逾白言简意赅。 “可你都给了我。”沈清浔惊道:“岂不是要输?” “无妨,几坛酒而且。” ****** 途径中腹时,歇息半天后,两人于第四日抵达南境。 这里甚美,抬头可见处处好风景。 远山如黛,暖光融融,林间泉水叮咚响,清浊分明,偶有几只蜂蝶翩跹起舞,景色怡人惬意。 ——这便是南境的雩风时节啊。 沈清浔边走边看,沉浸在烂漫春光里。 江逾白踏在布满绿苔的石板长阶,步履沉缓,有意在等身后人。 略长的鹤氅坠在苔藓上,沾染点点绿星,更拖慢了两人速度。 “南境暖,嫌热便脱了。”江逾白提醒道。 “不热。”沈清浔拒绝道。 临近山门处,好几个毛头小子聚在一堆,嘁嘁喳喳地吵嚷着。 不知是哪个喊了句大师兄回来了,一群人便乌泱泱地围住了江逾白。 “带回紫斑灵芝了吗?”为首的少年嬉笑着:“若是没带回来,你埋在院子里的宝贝就全归我们了!” 闻言,沈清浔心头一跳,欲开口解释。 却听江逾白漫不经心道:“没带回来。” “嘁,我就说嘛!”这几个人一听到否定答案后,立马兴奋起来:“快!把你的竹叶青,梨花白,寒潭香,通通都交出来!” 几人推搡着江逾白,开心地要债讨账,后来不知哪个小童突地冲沈清浔喊了声‘你是何人?’,‘怎么穿着大师兄的衣服’,众人纷纷将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 沈清浔攥紧鹤氅,喉咙攒动,却未发出半点声响。 因身形清瘦,唇无血色,在南境的灿阳下,显得格外虚弱。 少年们的脸上带着数不尽的好奇心,像纤细尖锐的刺扎在他心口,他们围在他身边,像是密不透风的墙。 光鲜的服饰,天真的脸庞,怜悯的神情,探究的目光...... 尽管他们毫无恶意,可这些,足以他喘不过气。 ——分明是相同的年纪,凭什么只有我要过被人折磨的苦日子? 周遭的光线骤然泛冷,他甚至觉得江逾白根本没有把他带出风雪界,他仍然在狼堆里,下一秒就会被众狼分食。 眼前是望不到边际的黑,透骨刺肤的寒,唯有身上的氅给他温暖。 意识散去的最后那刻,他只记得他被一只温热手扶住,所以,才没有摔下青石台阶。 ***** 再度醒过来时,入眼的是素色云纹绡纱帐,雕花窗大开,窗外有一棵参天古树,枝叶青葱,枝杈上几只黄雀成排列队,正啄着爪边的谷粒。 枝干的尽头斜坐着位少年,墨发半束,藏青发带迎风飘摇。 他的眼睛盯着小雀看,每当谷粒见底之际,便丢一撮过去,如此往复。 时不时地弯起的眉眼,昭示着其人的愉悦心情。 约摸是感知到了这边的动静,少年偏过头来,正好对上自己的怔松目光。 “醒了?”江逾白倾身,自树顶跃进窗子里,像是穿堂而过的羽箭。 “吃些东西吧。”他扬起下巴点了点榻边依次排开的彩釉瓷碟。 里面有各式各样的点心,颜色昳丽,形状小巧精致,是沈清浔从未见过的。 糕点被吞进口中,甜腻的味道在唇齿间化开,黏在喉咙里,不上不下,这种感觉让他恶心,却不得已地咽入肚子里。 细长的眸子里擒着笑意:“好吃,我很喜欢。谢谢江公子。” 他的目光扫过过江逾白落在古树下空空如也的的大坑上,“抱歉,害你输了酒。” 大抵是‘抱歉’‘谢谢’这些字眼让江逾白的耳朵起了茧子,他避开这个话题道: “我与诸位师弟说,你家住扶苍山脚,家人在雪崩时遭难,独独你一人幸存。” “这些时日好好养伤,等你痊愈后,可自行离去。” “我不走。”沈清浔攀住他的手臂,急切道:“我想修行,拜入山中,做剑修。” “然后…”他支吾着,唇边泻出二字:“报恩。” ********* 晨雾缭绕的林间,沈清浔端着壶松罗雾洱,踏在云英石小路,往后山桃林而去。 他已在南境待了数日,江逾白去哪,他便跟到哪,经过多日的磨合,已经摸清了江逾白的所有喜好。 把他带出风雪界的人竟是这般优秀,出身世家,年仅舞勺,是近大乘高境的天之骄子。 喜欢的酒是梨花白,最喜欢的茶是雾洱,每日吃一顿饭,晨起后,日日挥剑三万次,隔七天会同独自下山除邪…… 不仅如此,因他心思敏捷,虑事周全,甚至能够在短短三两日,同惊雷峰的诸位弟子关系打成一片。 十四五岁的少年们终究良善纯挚,收了几块糕几只剑穗后,便会笑嘻嘻,乐呵呵地与他勾肩搭背论兄弟。 **** 姑洗过后,便至季夏,正是桃花烂漫的季节。 林中花团锦簇,红粉相间,衣袍拂过花枝,徒留满袖香。 他穿过排排桃树,来到林深处,江逾白正在淬洗剑势。 执剑之人身姿飘逸如流风回雪,剑势凛冽似波浪滔天,剑声强悍似虎啸龙吟。 锐光灼灼烁烁,一路挥洒自如,磅礴旺盛的真元被恣意释放,可谓淋漓尽致。 日上三竿时,终于熄灭气势,收剑入鞘。 “有些凉了。”沈清浔言笑晏晏,一手托着茶壶,一手将茶盅递给他。 “凉茶解渴。”江逾白一饮而尽后,准备拎着壶喝,沈清浔不语,面上蕴积大片的暖色。 与此同时,身后袭来数道剑气,像是极北之地的罡风,凛而烈。 江逾白一把推开他,提剑迎去。 二人缠斗起来,一招一式皆蕴无穷威势,可却不见丝毫杀气,约摸半刻钟后,打斗结束。 来者敛势,而后,面无表情夸赞道:“多日不见,如隔三秋。” 那是个女人,玉肤黛眉,朱唇乌眸,面胜锦霞灿烂。 第一眼,沈清浔意识到,原来,江逾白肖似其母。 第二眼,沈清浔认出来,这个女人是杀了他全族的人。 这么久以来,一直被他压在心底的仇恨,随着此人的出现再度破土发芽。 ——其实,踏进归元山门的刹那间,他就反应过来了: 他的血海深仇就是江逾白的至亲。 腊月隆冬,北风呼号的地界,雪深一尺半,没过小儿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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