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心其意,不言而喻。 “别胡闹。”江逾白沉下声音,企图把他赶走。 “没胡闹。”黎纤踮脚凑向江逾白耳边,悄声地讲起自己的计划。 他说着最通俗易懂的句子: “我先去引开他。” “然后,白白往相反的方向跑” ——以命换命的打法吗? 以你命换我命。 江逾白被他气笑,抬起手掌使劲地揉搓他的发顶,好几撮呆毛支棱起来,成了乱蓬蓬的鸡窝头。 黎纤睁大眼珠,不明所以地看他,小爪子按住他作乱的手,委屈巴巴道:“我……我还没有说完啊。” 他继续道:“我将它引到来时那处漆黑的甬道里,它看不见我,但我却能循着气味找到他。” 说完后,他又挥了挥手中木剑。得意洋洋的姿态像是在一位凯旋归来的少年将军。 小木剑短而钝。 小将军呆而软。 江逾白被他逗乐,亦被他启发。 他凝视着黎纤,挑起眉梢,状似正经问道:“万一你还没跑到甬道里就被蟒蛇吞吃了怎么办?” “那白白定要趁这个时间跑得远远的。”大鱼认认真真地交代。 *** 半盏茶的功夫转瞬而逝,巨蟒恢复神识后开始新一轮的攻击。 假山的石块堆砌逐渐松动,隐隐有坍塌之迹。 江逾白不再逗弄黎纤,他扬起头,寒潭静水的瞳孔里褪去幽邃,映进那层波光粼粼的薄膜。 而后,他握住黎纤的肩膀,正色道:“我不同意你的办法。” “可那蟒就要撞碎这山了。”黎纤急道。 “无碍,我先借些东西。你莫要偷偷爬下去。” “借什么?”黎纤讷讷,虽然听得发懵,却也乖乖应下。 借什么? 借青天白日,琼楼玉宇,琪花瑶草。 连光影尘埃也要借。 他运转周身经络,将丹田紫府内仅剩的真元注入指尖。 广袖下原本攥紧的拳头陡然放松,最后一股灵气倾泻而出。 此处的全部灵气并不由天地所生,而是皆由灵修前辈所释。为了不两厢排斥,他只能释放自己原有的灵力。 江逾白阖眸,开始回忆起自己曾在学宫藏书阁里查阅古法典籍时,走马观花一眼瞟过的书页。 脚下浊浪翻涌,耳畔狂风怒号,识海内却寂静安谧。 剑修感知灵气的媒介是剑。 灵修不同,他们靠着的是敏于常人的七窍六觉。 茶楼里说书的酸秀才曾大言不惭地将剑修贬作砍柴樵夫,将灵修贬作变戏法的技师。 仔细想想,说来也对。 最强的剑修可以劈开一座山,斩断一片海,甚至可以破天裂地。 但,最强的灵修则可以造出一座山,一片海,一处天地。 空荡的识海里起了一阵风,江逾白轻吹两口气,这阵风就化作了数颗水滴。 就……就像是幼时捏泥塑一般。 风起,雨落。 风止,雨停。 再睁眼时,对面那处最高的水榭渐渐扭曲,瞬息之间,爆裂成细小尘雾,漫天飞扬。 ——让我将这些‘灵气塑’重新捏一遍吧。 紧接着,周遭的全部景物逐一碎裂,雾霭渐渐致密浓郁,不容置喙将此方空间尽数笼罩。 趁着脚下的假山爆裂之前,江少主眼疾手快地做了两件事情。 先,往黎纤的剑上洒了些迷药。 后,带着一丝歉意,他理顺大鱼的乱蓬蓬发顶,为他重新梳了个熨帖的揪。 小英雄该有小英雄的样子。 石堆炸裂,紫蟒一跃而起,张开血盆大口,吐着长信,露出狰狞的獠牙,在弥天雾霭中发狂地寻找着它的食物。 须臾之间,纤瘦的身子如离弦之箭,循着血腥之气,冲破雾霭,向巨蟒的方向极速掠去。 少年紧握剑柄,直直刺向大蟒头颅。 他拔出剑,撤身疾退数十步,驻足在江逾白身侧。 炽热乌红的鲜血喷薄而出,如长坝决堤。 砰! 紫黑巨蟒的轰然倒地,响声之大,足以振聋发聩。 ……
第62章 *** 日悬中天时, 长寿医馆就闭了铺,落了锁。药庐的小破门关得严严实实,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唯有丝缕的桑落酒气透过窗缝飘到街头巷尾上。 窗户纸上绰绰地映着两个人影。 一个是披着僧衣的怪和尚, 另一个是身形佝偻的老医修。 “我与她相识在春意融融的日子里。” “风轻扬,光和煦, 是人间的大好时节。” “彼时, 我与师弟脱离师门后, 被曾胜过嫌隙的谷中大长老一路追杀。” “逃至小周山时,二人分开, 他南下, 准备观归元的如黛山光。我北上, 打算赏扶沧的漫天寒酥。” “可是到了流月小城时, 我那条被割断筋脉的左腿说什么也罢工不干了。” “我又饿又伤, 又穷又残,简直狼狈至极,只能在小城门口摆摊看病。” “宽约三尺的小方桌,我与她相对而坐,她一身锦衣华服,面容娇媚昳丽。” “我当时连头都不敢抬哟!” “她凑到我耳边, 馥郁的海棠香熏得我头晕目眩。之后,她神神秘秘地请我夜半三更去城主府邸的后花园,还特别交代要翻墙而来。” “倾城佳人, 翩翩公子,夜半相会,私定终身, 情深似海,矢志不渝。” “我那时, 满心满眼地以为她瞧上我了。” “谁知,我翻墙落下的时候,看见的不只有佳人,还有一只……” “一只蟒蛇!” “一条长约数尺,有参天古木那般粗壮的紫黑巨蟒。” “我当时吓得腿都软了,额上青筋突突直跳,心蹦到了嗓子眼。” “而后,她告诉我,她偷养着的爱宠蟒蛇因救人而受了重伤。满城的医修丹师不是技艺拙劣,就是经验浅薄,甚至还有人当场就被吓晕过去的。” “总之就是无人能救。” “她和言细语地求我,少女弧度温柔的侧颜在婆娑月影下好看得像是世间最美的垂丝红箩。” “突然,我就觉得她美极了,连带这蟒都可爱极了。” 故事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如同春风场上的艺伎唱到缠绵旖旎情正浓时,突然冷了音,离了台。 长年浸润在烟草与烈酒的嗓子沙哑得要命,老医修却用了最温和的语调讲着属于自己的风花雪月。 和尚又替他斟满一杯酒,善解人意地不去问‘后来呢?’。 此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嘴真贱,就不该瞎问那副画。 若是不问那句‘为何?’,也不会惹得人家再喝坛陈年酒,再去提伤心事。 至于‘后来呢?’ 楠木桌上经年累月的油渍,老医修那件破了洞的棉麻长衫,讲两句就要咳两声的破锣嗓子。 这都证明…… 后来,当然是一腔春水付东流,做了大半辈子的孤家寡人啊。 常寿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踉跄着起身,走到那副雪砌红梅图前。 布满老茧的指一遍遍摩挲着上面的点点寒梅:“那天她撑的伞,是一柄挂着藕色流苏的七节竹骨伞。” “油纸伞面上绘着的就是这样一副雪梅图。大白的雪,大红的梅。” 由一副水墨画引出来的故事,又再次被引回。 和尚长吁短叹片刻后,将瓶瓶罐罐的药揣进怀里,起身告辞。 ***** 江逾白揽着黎纤隐到几颗并排枝繁叶茂的老树旁,在交错横斜的疏影里互相依偎,耐心等待这场风沙的停歇。 风止后,粒粒尘埃归元,再度交叠、排序、组合、然后归位,恢复原本的模样,仿佛从未变过。 唯独笼罩在天际的粼粼薄膜不复存在。 因为不知压阵的法宝为何物,江逾白只能还原这处迷人眼的幻景,却无法恢复那层包围此地,隔绝外物的保护罩。 不过,好在也因祸得福,没了这层光膜,几人反倒是能轻而易举的出入其中了。 黎纤站在江逾白身边一丝不苟地擦拭手中的桃木短剑,倒真有几分‘大军得胜,将军意气风发’的滋味。 血渍被拭净后,他把木剑装进口袋里。 武器没了后,小将军又变成了小棉花。 他冲江逾白问道:“白白,大蟒蛇死了吗?” “没有。”江逾白摘掉落在他头上的青叶,道:“洒在剑上的是迷药,不是毒。他过会就会醒。” “嗯,我记得。”黎纤抿抿唇,声音闷闷道:“就是白白那天放进小点心和天水汤里,准备给我吃的碎粉末。” 小棉花伸出一根软刺,扎着江逾白心口,不痛不痒。 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尖,捧起大鱼的脸,郑重地道歉,并承诺绝不会再有下次。 黎纤得到保证后,乐了,弯唇露出虎牙尖:“和我拉勾。” 宽大的袖口里露出不大点的手掌。 三指靠向手心,拇指翘起,尾指拉成弯弓。 ——可真是一位注重仪式感的鱼! 看着他莹白的指腹,江逾白忍住笑,伸出手准备与他拉勾勾。 “逾白,你可有受伤?”带着几分焦灼的声音响在身后,一道纯白身影落进二人眼里。 得到否定回答后。 沈清浔指向自己来时的方向,开口道:“方才,你二人与蟒相搏时,我曾听到一丝异响,似乎是一声剑吟。” “当时,尘土飞扬,我目不能视,加之蟒蛇嘶吼声之大,也不太确定,但想来我们应是去瞧上一瞧的。” ‘仪式’被中断,大鱼也不生气,乖乖巧巧地缩回手,只是又往江逾白旁边挪了小半步,与他紧紧挨在一起,悄声道:“回去再拉勾。” 三人绕过座座水榭楼阁,踏过道道廊桥曲径,最后停在沈清浔所述的地方——一片花圃。 满园子的桃红李白,姹紫嫣然,正应了那句乱花渐欲迷人眼。 大鱼没入锦绣花丛里,小爪子半刻也不闲,左扒拉扒拉,右翻腾翻腾。 沈清浔忍下心中鄙夷恶心,尽量温柔道:“黎师弟在做什么?当心里面有毒蛇和食人蝇。” 他本以为会唬得这小蠢货当场跳起来,大哭大嚷,却没曾想黎纤竟抬起头,认真地对他说:“我闻到了无妄剑的气味。” “……” 沈清浔不再理他,斜眼去看江逾白,只见他眸光熠熠地盯着整片花圃,一言不发。 *** 江逾白此刻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这片琼芳里。 细微的神识探进万花丛中,犹如丝线穿进棉布空隙,润物无声。 噌! 神识与剑气碰撞,在空荡的识海里冒出稍纵即逝的火星。 刺耳的滋啦声不容置喙地告诉江逾白:无妄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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