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沉于虞渊, 月被盘旋天边的数朵浓云遮蔽,唯有头顶几颗寒星发出微弱的光亮。 将三人的脸照得阴晦不明。 黎纤伏趴在河岸两旁的草堆上,将自己隐在婆娑树影里, 缓缓地向掌心上明晃晃的血痕吹凉气。 他额上冒了层薄汗,痛得意识不清, 连看人都有些眼花, 却也能瞧出浮黎此刻寒凛的面色与泛白的指骨。 ——仙人好像只瞧了他一眼, 就变成这样了。 他连忙将晕染到手背与小臂上的血蹭到草叶上,企图告诉仙人他伤得没那么严重。 ** 屠僇鞭回到主人手中的时候沾染了大片血珠, 顺着鞭上的纹路滑落, 滴滴答答地落在浮黎脚边, 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灼眼。 他忽地心口骤缩, 眼底酝酿出一场浑浊的风雪。 比扶沧山的万年冰川更透骨, 更寒凉。 酌煌见到他后,先是一怔,紧接着做出副落拓不羁的模样:“堂兄,方才这妖畜惹恼了我,我……只是略施薄惩。” “薄惩?”浮黎嘴唇阖动,冷冷地再次吐出这两个字。 “对啊。”酌煌睁大眼珠, 笑嘻嘻道:“这些妖物虽不是钢筋铁骨,却身强体壮,皮糙肉厚, 抽打两下不妨事的。” “就算……”他拉长音调:“割几块肉,放几碗血也没问题的。” “堂兄向来都是疼我的,所以, 你叫这小妖畜剔些肉给我尝尝吧。” 明明是最残忍凶恶的话却被他以云淡风轻的态度讲出来,犹如在向浮黎讨要一朵花、两株草那般简单。 ——向来是疼我的。 ——让小妖畜剔些肉给我尝尝吧。 被淬上剧毒的字眼逐一钻进黎纤耳朵里, 他闷哼一声,忍下痛楚,捂住腹部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纤薄的身子立在折吾河畔并不温柔的夜风里,脖颈处还残留着火藤的刮痕,胸口也因愤怒而剧烈起伏。 黎纤咬牙开口,因气息虚弱不稳,声音有些细弱嘶哑。 “我不同意。”他冲着酌煌道:“一块肉也不会给你吃。” 随后,他转向浮黎,急匆匆地解释道:“我没惹他,是他欺负我,打我,还想吃掉我。” 说到最后一句时,黎纤已经痛到了极点。 低喃轻呜中夹杂着委屈:“这次,仙人能相信我吗?” 闻言,浮黎有一瞬间的恍惚,他并未回答黎纤,只是身形微晃,眨眼间,来到他面前,转过身去,将他掩在身后。 浮黎眼中的霜雪褪去,恢复寒潭死水的冷寂。 “一只妖的话,堂兄也会信吗?”酌煌边说边扭头向折吾河的尽头眺望。 “你以为只有你会移花接木?”浮黎语气缥缈:“我已对调了折吾河道的两端。” 闻言,酌煌僵硬地回头,惊恐的目光寸寸地掠过平如镜的河面,最后定格在河道尽头。 眼眶骤放,映入眼帘的是一具撑着乌篷船的人形骷髅。骷髅笨拙而僵硬地划桨,船却原地打转。 冰雕上盘旋着几只寒鸦,却未曾听见声声哀鸣,想来是被施了哑咒。 浮黎抬手,二指并拢划出一道灵焰,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船碎做齑粉,被夜风送上九霄。 酌煌猛吸一口气,盯着浮黎手中的屠僇,嘶声道:“天劫!” “我的天劫是快来了啊!” “我可比不得堂兄你。” 他不再掩饰,直接撕破与浮黎在竹屋交谈时那张和颜悦色的皮,把心底的不甘委屈全都吐看出来: “你父是灵山战神,你母是鲛族公主。” “打从一出生,你就神力纯重,天锻根骨,你是混元金仙,是一方神明,受万人朝拜,你可以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做什么就什么!” 酌煌的脸上涌现疯狂的妒意,他狂躁道: “可我不同!十几万年来,我一直窝在渡厄城那个阴暗诡谲的地方。身为仙人却要不眠不休地与恶鬼凶煞打交道。” “堂兄可知道我多久才能见一次太阳吗?” 浮黎不语,只垂眸静静地打量他,仿佛是头一次见到这个堂弟一般。 白发飘扬在无边夜色里,几缕银丝与身旁参天古木的枝叶纠缠,凌乱的样子像极了他此刻扭曲的灵魂。 酌煌几乎疯魔: “可为什么就算这样,我还是要迎天劫?我不甘心! 既然天道是如此不公,那我为何不能替自己挣一次命。” “如今这世间,仙君们尚且自顾不暇,还管什么天道纲常,人吃畜生,妖吃人,我吃妖,这有可不妥?” “你他娘的若是善意仁心泛滥了,就去扶沧雪山加封诸魔去啊! 管我做什么?” “仙人,别听他的。”黎纤仓惶地拽住浮黎的小片衣摆,低声祈求:“他疯了,咱们走吧,走吧。” 手心上的狰狞裂痕染红了荼白色衣摆,黎纤下意识地想缩回手,谁知浮黎却弯腰俯身扣住他的手腕。 “撕啦”一声。 浮黎撕下一段衣摆,缠裹在黎纤的手上。 柔顺的锦绸覆在黎纤掌心,有丝缕凉意沁进肌肤。 浮黎轻轻地揉搓他的发顶,放低声音:“马上就走。” 黎纤受了蛊惑般地点头同意。 屠僇嗡鸣声不止,顷刻化作一把宽剑,横在两人面前。剑身厚重,逾雷霆万钧。 剑刃锋利,可见血封喉 剑气强悍,似摧枯拉朽。 强大的威压以惊骇的气势向八方蔓延。 是长着毒舌与獠牙的滔天烈火。 酌煌撑不住,踉跄着跪倒在折吾河畔,跪在切肤透骨的威压下。 透过层层火光,浮黎对着酌煌轻启薄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下一瞬,泛着紫电青霜的宽剑在一瞬间出鞘。 穿透浓稠夜色,划出一道灼亮白光,直击对方门面…… 后来的画面戛然而止。 一双修长微凉的手覆在了黎纤的眼睛上。 在若有似无的薄荷清冽中,跌进宽厚的怀抱里安然睡去。 *** 黎纤醒来时正是天光熹微。 四野寂静,淡弱的光线穿透纸,洋洋洒洒地落在毫无血色的唇角上。 他茫然地盯着头顶的素色笼纱帘帐,脑袋里走马观花地闪过各种画面,浮黎揉他脑袋时的清隽笑意、为他包扎时的温柔亲和。 黎纤舔了舔唇上泛紫的牙印,这是他疼极了的时候咬上去的,现已消去不少。 他坐起身,将衣衫褪下,露出软白肚皮,只见从胸口到小腹蜿蜒着一道浅色的疤。 ——鬼藤上的火种为渡厄城的燎原火。 ——只凭借大妖的自愈能力,哪里会好得这般快。 ——定是仙人弄好的,不知道这样重伤要耗费多少灵力。 黎纤盯着肚子发愣,眼神空茫,衣服松松垮垮地堆叠在腰腹,指尖无意识在疤痕处画圈。 他维持这样的姿势呆坐了许久,直到浮黎端碗进门才回过神来。 扯回纷扰思绪,黎纤眼巴巴地瞅着仙人手里的碗。 “甜水汤。” “放了雪梨和红枣。” 浮黎掌下运气,把汤温热后递给他。 兴许是黎纤用手指头捏着碗沿的模样太艰难可怜,浮黎道:“我来喂……” 不等他说完,黎纤一鼓作气灌下大海碗里的全部汤水。之后,他跪在床边,学起凡人的做派,俯首磕头:“多谢仙人救我性命。” 他磕得真诚用力,床沿上发出沉闷的响儿。 浮黎垂眸,眼底倒映着黎纤乌黑的发旋:“这本就因我而起,合该我向你道歉。” “不。”黎纤摇头:“我没有怪仙人的。是有一个凡人告诉他……”他有些语无伦次,说到后面,声音弱了下来。 ——这能怪谁呢?。 他本来就是一只长着翅膀的大鱼妖啊,若是不跟在仙人身边,不知道还会有什么牛鬼蛇神来抢着吃他。 黎纤耷拉着脑袋,抿抿唇道:“仙人以后迎天劫的时候会吃掉我吗?若是也会,不如现在就吃了我吧。” “不会。”浮黎勾起唇,叫他放下心来。 “那会让我暖床吗?”黎纤又问,他不懂什么是暖床,却在酌煌充满揶揄的脸上分辨出这不是什么好话。 大海碗‘咚’地掉在地上,骨碌了两圈后,撞在案脚前。 浮黎的手不尴不尬地顿在黎纤头顶,眼中有一闪而逝的慌乱。 他不自在地咳两声,再次否认道:“当然不会。” 黎纤得到答复跳下床,把碗捡回来,见到其完好无损后,方才松下一口气。 浮黎再度开口时,面色已恢复如常:“我既予你姓名,又将你带回住所,也定会在一日便护你一日。” 他说完,把黎纤唤到身前,拢紧黎纤的衣襟,将其塞进被褥里,复又掖好被角。 黎纤乖顺地躺回小榻,问了一直以来最想问的问题,他软绵绵地去戳浮黎的手背:“仙人为何要唤我做黎纤。” 浮黎摩挲着被大鱼指尖点弄的地方,缓缓开口:“纤,细也。” 冷郁的眸光定格在床上人的小脑袋瓜上,渐渐温润起来。 “就是…小不点的意思。” 他说完后,不再看黎纤,留下几句交代后折身出门。 “小不点?”黎纤轻声呢喃:“我哪里小?哪里小?” 忽地,腿上袭来阵阵刺痛,他掀开被褥,发现自己的身上已不是那件白色亵衣。 是一件天水碧刻丝束腰绸袍。 袍角那处栩栩如生的藕荷色鱼儿晃来晃去,打着摆子跳进黎纤的眼里。 黎纤猛地掀开眼皮,环绕在周遭的是明澄的池水,脚边横亘着一只硕大莹泽的蚌壳。
第60章 ** 夜深, 银辉倾泻。瞧着折射在蚌壳上星星点点的光斑。 黎纤一双迷茫的眸子渐渐恢复清明,于万年前的光阴里清醒过来。 此刻他整个身子深陷池底漩涡,半点也动弹不得。 池水颜色诡异, 只瞬息之间已由澄澈明静变得幽蓝。 他剧烈喘息着,企图从致密的河水里觅得一丝空气。 脚边的大河蚌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撞击着他的小腿, 之后竟是直接闭合蚌壳, 将他半截小腿夹在了里面。 黎纤垂眸, 惊疑地盯着这只算是‘老朋友’的蚌。 ——它是在救我吗? 壳底发出滋啦刺耳的摩擦声,下一瞬, 它活生生地把黎纤从漩涡中拽了出来。 脱险后, 黎纤本来想扯出小腿, 却没未曾想, 蚌壳竟倏地张开, 将他整个身子吞了进去。 不等他挣扎踢打,就听见外面传来阵阵激烈的撞击声。 黎纤本能地抱住头缩成小团,随着河蚌的剧烈震动,他像颗小汤圆一样被颠荡得翻来覆去。 忽然,河蚌停止震动,开始急速下落, 黎纤紧紧贴在蚌壳底部,生怕它瞬间张口将自己吐出去,摔个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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