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一会儿,估计又要摇头晃脑地开始背书了。 江逾白收起快要迸出火芒的视线,笑了笑,轻叹一口气,若非形式所迫,他哪里舍得黎纤受苦受累。 * 殷无涯面色沉沉,嘴上词严厉色地教育江逾白,心底却也起了思量。 ——太乙学宫也好,归元山也罢,总不乏欺软怕硬,恃强凌弱的宵小之辈。 ——黎纤这孩子异常漂亮,且乖巧绵软得过分,倘若在江逾白看不见的地方挨了欺负,受了委屈怎么办。 江逾白本来还想再努力一下,却没曾想突然就听见他师父幽幽道:“去拿纸墨来。” 他连忙起身准备进屋拿笔,却又被殷无涯叫住:“推荐信写给谁?你准备把他送到那个先生门下?” “麒麟学舍。”江逾白答道:“掌院先生门下,只需七日便可。” “噗!”殷无涯一口凉茶喷到脚下的海棠花簇中:“他是个半路出家的货,你也信得着。” “先生修为高深、博古通今,且是漪澜大路少有的剑武双修。” ——而且先生已察觉黎纤身份,想来是对上古大妖有颇多研究了解。 醇和平稳的声音里带了丝祈求意味,江逾白低声道:“由他教导黎纤我才放心。” “行了。”殷无涯皱眉:“别夸那老货了,为师给你写便是。” “那我顺便再给师父沏壶茶。”江逾白欣然道。 *** 净皮宣纸,松烟水墨,狼毫毛笔。 黎纤站在石桌对面仔仔细细地研磨,莹白的指,乌绸的墨,泾渭分明又交相辉映。 江逾白则紧挨着他在一旁烫壶温杯。 竹影稀疏下,殷无涯歪在藤椅上撑着下巴,绞尽脑汁地想说辞。 刮沫低斟后,青釉瓷盅里装着的琥珀色茶汤,与小乖乖的眼珠一样纯澈清湛。 茉莉香气迅速弥漫,入口鼻,沁心脾。 水汽袅袅之上,给对面的两个小辈渡上了层朦胧细纱,细雾里裹挟着的是数不尽的缱绻温柔。 殷无涯拿起笔,狠狠地怼进砚台里,旋了两个圈后,在铺平的宣纸上写了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教他。 务必好好教。 收势后,他从兜里掏出一块印章,烙下一个方方正正的‘殷’。 江逾白看着净皮纸上的红字,终于舒缓一口气。
第66章 *** “前日阮欺传讯于我, 说容舟这小子报了三十节凝心课?” “他疯喽?” “嗯,前些日子他进阶元婴境后,我为他报的。” “甫一听说近来的凝心课由碧落峰的辰师姐代讲后, 当即就搭牛车走了,约摸现在到小周山了。” “那他若是知道阮欺提前出关, 明日便会回峰述课的消息, 怕是会扛起牛车连夜跑路。” 师徒两人插科打诨地东扯西聊。 黎纤坐旁边的圆椅上啜茶喝。他听不懂两人讲的话, 但是江逾白笑的时候,他总是会将眉眼与唇瓣弯成甜软的弧, 陪着白白一起笑。 艳阳悬中天时, 殷无涯用宽大袖摆遮住头顶, 生怕自己被晒出一星半点的红。 他以要回去收拾行李, 不日启程回归元山为由向二人辞别。 江逾白不置一言, 心知他这师父不是要睡养颜觉了就是要泡暖泉,面上笑笑,却也不拆穿。 将殷无涯送出悬星院后,他折身转眸向黎纤望去。 他的鱼立在海棠花簇中,几缕稀疏光线洒在瓷白的皮肤上,显得整个人都亮盈盈的。 天水碧与烟霞绯完美相融。 仿佛一副精致的淡彩水墨画。 大鱼正一动不动地盯着铺在理石圆桌上的净皮生宣纸, 长睫低垂,在眼窝出晕下小片阴影。 四颗小白牙咬着下嘴唇,须臾间, 绛桃唇上便凹出一条浅淡的印。 见江逾白走到自己跟前时,大鱼茫然开口:“白白准备把我送走?”声音听起来闷沉沉的,带着显而易见的委屈。 江逾白抬手捧起黎纤的脸, 用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他的唇。 嘴里吐出安慰的句子:“只是白天去那里上课,晚上我会去接你下学的。” 他和声细语地向他解释着: “马上就要月圆夜了, 届时你体内能量会剧烈爆涨,必须尽快找到调节方法。” “你是上古生灵,内里构造与旁人不同,可谓是先天纯体,又不依靠天地之炁修炼,这种资质着实最适合做武修。” “黎纤,我…我不想你出半点事。” 闻言,埋在胸口的小脑袋动了动,大概是在点头,细软的发丝剐蹭的江逾白下颌微痒。 大鱼终于舍得开口,声音里透着尚未散去的闷涩:“那白白定要每天准时接我回家。” “嗯。”江逾白应下,挑起眉梢,露出清隽笑意。 *** 参天古木下,紫檀熏香氤氲。 江逾白立在树下垂首不语,努力在远远凌驾于自己的强悍威压下维持挺拔的站姿,掌心与额头渐渐沁出薄汗。 他毫不怀疑,若是没有这页印着师父私章的推荐信,他绝对会被掌院先生提出 晏凛之端坐于四方扶手椅上,眉峰微蹙,周身冷寂,宣纸上的寥寥数字,被他足足看了半盏茶的功夫。 教他? 好好教他? ‘啪!’ 他一把将信纸拍在矮几上,掌风凛冽,带出一声的闷响儿,惊得树杈上几只啾叽小雀扑棱棱展翅,逃难似的飞走。 片刻后,他沉声道:“怎么教?如何教?” 晏先生毫不留情地呵斥道:“那大妖怎地竟要我一区区人间学宫的掌院去教他修炼?” “上古洪荒末期处处皆是天劫天罚,他既有本事逐一挺过,并完好无损地存活到今日。” “想必……是学了些饮血刨心的邪术。” “此时何须向我等凡夫俗子求助?” ——那可是一只上古大妖,帮它修炼无非是助纣为虐。 “咳,咳。”江逾白低咳两声,强忍着喉间翻涌的血腥气,替黎纤辩驳道: “他自化形初始,便被一位仙君捡回府中教导,从未沾染过任何邪魔之道。” “仙君偶尔会教他些‘御水育植’微末术法。” 江逾白轻笑一声,音色里染了些许悲凄:“那些术法里最厉害的也不过是…在七天内将芽苗培育出果子。” “……” “后来,仙君辞世,魂归大地,他便没了依靠,潜入折吾海底,在海底荒墟中长眠了万年。” 寒潭乌眸出神地盯着古木下的几只蝼蚁。 他语气轻飘飘的,脸上里有漫无止境的温柔与怜惜,仿佛这些事都是他江逾白亲身经历过一般。 “这些事都只是那妖的一面之词,你莫要被哄骗了。”晏凛之开口,声音已是极冷的温度。 临近圣人境的威亚被肆意催发。 老一辈的人总喜欢用这种暴戾的方式…来遏制年轻人心底野蛮生长的情意。 “不是的。” 江逾白努力摇头,脑中嗡鸣作响,他颤着手去掏怀中蓝皮书册:“这些皆是由仙人手札中所记载。” 晏掌院手腕翻转,顷刻间将蓝皮册子收入掌中。 他粗略地看了半晌,书页翻飞,沙沙簌簌声在此方岑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每翻几页,施加在江逾白身上的压迫便减轻几分,直至尾页时,威压被彻底撤掉。 粗.喘了两口气后,江逾白再度开口,声线恢复平和: “万年前,即便在月圆夜灵力暴涨时,他也未曾加害一人,只是化成原形钻进折吾河底硬生生地挺着。” “可如今他妖力全无,因埋进海底沙砾万年的缘故,本体也不如以往强悍,我担心他会挺不过去此次的月圆夜……” 江少主每说上一句,便多心疼黎纤几分。 纤薄瘦弱的小不点,独自一人在这苍茫天地间踟蹰了悠悠万载。 从始至终都是干净灵动的模样,乖巧温软的性子,不曾做丁点恶事,吃半块饼子都能开心半天。 穷凶极恶之徒尚能在悔过弥补后自在逍遥,可他的鱼连活着都要小心翼翼。 老天生他一场,难不成就是叫他来受苦受折磨的吗? 此时临近黄昏,斜阳西下,将江逾白的影子拉得细长。 青年人立在树下,站得笔直,犹如劲松苍竹。面上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绝。 良久,掌院先生终是微不可查地颔了首:“明日便叫他过来麒麟书院听学吧。” 江逾白抬头,眼底迸出喜悦的星芒,忽听先生道:“但,我也有个条件。” ***** 辰时一刻,太乙学宫的大饭堂里挤满了碧簪玉冠,水墨长袍的男女修士。 阵阵清冽晨风穿堂而过,带起丝丝缕缕的琼花香。 和尚是个自来熟,穿着不知从哪搞来的假袍子,挤进人堆里,跟一帮小修士拉呱扯淡。 不但哄得人家替他付了饭钱,还推销出去好几瓶十全大补丹。 江逾白领着黎纤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绕是如此也引得不少男女时不时地侧目注视这副倾城貌。 黎纤用木勺搅和着碗里的小馄饨,眼皮耷拉着,馄饨汤热气升腾,蒸得他眼圈发红。 写好姓名的书本,装着小酥饼的食盒与盛着蜂蜜茶的瓷盅…… 江逾白仔细地检查了数遍,才将其逐一放进黎纤的破口袋里。 大傻鱼咽下最后一个小馄饨,抿抿嘴,把脑袋歪在江逾白的肩膀上,悄声问道:“白白,今天一定会来接我回家的,对吗?” “自然。”江逾白捏了捏他的后颈,再一次的向他承诺。 昨日,回悬星院后,无论做什么,大鱼都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生怕他跑了。 晚间,灯灭烛熄后,更是睁着清湛的桃花眸子不肯睡觉,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直到自己阖眸,将吐息放得平稳绵长后,大傻鱼便慢吞吞地拱了过来。 他俯趴在自己耳边,绵糯的声音响在安谧的长夜里:“就算我发疯发狂了,也会想尽一切办法不去伤害白白的。”
第67章 **** “太阳下山的时候, 我就会‘噌’地出现在麒麟书舍的门口。” 江逾白再次承诺道,明明是无足挂齿的小事,却被他说得无比郑重。 而后, 他翘起嘴角,冲着黎纤勾起尾指:“打钩?” 黎纤欣喜睁大了眼, 不再是神色恹恹的模样, 浅色的琥珀眼珠流光溢彩, 倒映着江逾白的朗隽笑脸。 “嗯!” “打钩。”他飞快地伸出小指凑近江逾白,生怕人家把手缩回去。 尾指的关节相互勾连缠绕, 拇指的指腹轻轻碰撞。 他们仿佛在大饭堂窄长的花梨木桌下, 完成了神秘的仪典。 在人间, 连黄口小儿都不屑一顾的把戏, 却被这位活了万载的大妖视为神圣的结契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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