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现在,江逾白不再迎招,更不出招。只一昧地闪避,仿佛要累死自己一般。 丘乙快被这小子气死,他阴下脸,燃起更重的杀意,再度催动剑势道:“这一次,老夫可不会再中你这小鬼的奸计。” 越是境高的剑修,催发剑势到极致的间隙便越短。 像是丘乙这种剑龄七十余载乘境后期的老剑修便只要一弹指而已。 一弹指是多久,这个江逾白昨晚教过黎纤,一弹指便是十刹那。 太短了,仿佛眨眼间便没有了。 这一弹指,他什么都做不了。但,说句话总归是足够的。 “刚刚这一剑出自离火八岐。”江逾白朗声道。 他话音刚落,只见丘乙面色微愣,拿剑的姿势顿住,剑身高速运转的灵力也瞬间停滞。 原本的犹入湍涌急流的剑意顷刻间变成了平湖烟雨。 因灵力回流的太过于猝然,竟有大半反噬在他身上,丘乙忍不住低咳两声,吐出大口血水。 离火八岐剑的前七式是这些年归元弟子入门习剑的基础功课,招式格外简单易懂,就连门派中肢体最不协调,悟性最低的小师弟都能使得游刃有余,挥洒自如。 但,据传言,此剑的最后一式是惊天骇地的杀招。对此,归元上下的众师弟们每每听到要嬉笑几番:要人命的杀招?那软绵绵,娘唧唧的剑法怕是杀兔子都费劲! 所以,当江逾白将自己关入明心峰的藏书阁中日复一日地修补此剑谱时,包括殷无崖在内的长老弟子们都猜他脑子进水了。 看着原本覆满冰霜的宽剑上被溅上星星点点的灼红。 江逾白心道:‘脑子里进的水’竟变成了保命的底牌。 他道: “刚刚那一剑便是离火八岐缺失的‘杀招’。”这次是万般肯定的语气。 “这本书想必是你同我外公共创的心血。” 他又道: “几年前,我曾试图修补过这本剑谱。” “晚辈以为,您自步入大乘以来未曾进阶便是因为你练错了剑。” 最后这句话犹如炼狱里阎罗的判词萦绕在丘乙耳边。 练错了剑?呵,怎么可能呢! 我创的剑式,我怎地会练错。 江逾白摇头,将手背过身后,犹如学堂里的先生。 “修炼离火八岐的本意便是修身养性,凝神静思,除却杂念,抛却欲望,方能守住初心。” “所以杀招,从来不只是为了杀人。” “先以仁心催起剑意,再用真元发动剑势,方成杀招。” “以仁心出杀招,便是此剑真谛。” 这些话既不精妙也不费解,但却令对面的高境长者走了神。 丘乙眼神逐渐失焦,好似在放空又仿佛在沉思,突然,他想起自己和岑隐砸也曾是一对挚友。 可是怎么后来就不是了呢? 江逾白大步流星地上前,与他对视,直视长者是为大不敬,不过此时丘乙心中早已没了计较。 透过江逾白深邃如墨的瞳眸,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那些与春风桃花相伴的日子。 ********* 小桥流水旁。 他刚刚败过一场,仅仅输给岑隐半招。 寒潭石茶盘对面的老友怀中抱着个刚刚足月的奶娃娃,边哄孩子边对着自己嘻嘻哈哈。 奶娃娃咿咿呀呀吵得他心烦气躁,老友张口闭口都是胡言乱语,什么‘心不仁,不能练剑’‘满是杀气,必输无疑’‘先有仁心再有道心,最后才可修剑’。 狗屁!皆是无稽之谈! 他气得掀翻茶器,拂袖离去。 老友亦是将最后一页撕下,取指尖火簇焚之 。 这一气便是近二十载,这一别便是一生一死。 二十年的光阴寸寸蹉跎。最后老友化为一捧黄土,长埋泉下,徒留他茕茕孑立,独自在人间行走多年。 直到今日,奶娃娃长成了长身玉立的青年人,他以另外一种方式告诉自己‘剑者仁心’。 霎时间,丘乙忽地笑开,脸上终古不化的阴翳化开。 他提起剑,搜寻记忆深处的招招剑式。 剑势起。 剑意炽盛。 最后一剑刺入长空。 此方空间登时亮如白昼,清浅的光辉笼罩于众人的头顶。 夏蝉吟走春风,秋雨折断蝉翼,冬雪覆盖枫叶,而后东风再度回归大地。 眼睛开合的光景,便犹如在人间再度轮回了四季。 天降神迹,乃是圣人入境。 今晚,这位已步入大乘境二十个春秋的长者,在一位小辈的提点下进了阶,入了圣人境。 天象过后,丘乙扶住重剑,安抚体内暴涨的灵力,他此刻半分也不敢乱动。 生怕初入圣人境所得的灵力有所突变,爆体而亡。他冲江逾白道:“圣人不能无辜枉死,老朽已入圣人境,你若杀我,必定会遭天罚的。” 闻声,江逾白兀地上前,他捏紧手中枯枝,像是个即将行刑的刽子手,又像勾魂索命的鬼差。 他用平静到近乎冷漠的声音道:“你不是枉死,那些殒身在你炼丹炉里修士才是。你既有了仁心,是不是该想想之前做的恶事。这十几年,你为破障碎人金丹,抽其灵脉,淬炼其血肉……” “并不是所有人都拥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所以,前辈。当死则死吧。” 当死则死。 江逾白举起枯枝,注入全身真元,猛地刺入丘乙心口。 血流喷涌而出的时候,丘乙还维持着扶剑而立的姿势。直到灵力流失,真元耗尽的刹那才堪堪反应过:他被这个叫江逾白的小鬼用枯枝毙了命。 ******** 丘乙的尸首轰然到底。 先是满座哗然,然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生怕一个不小心也被那重檐庑殿顶的年轻人夺了命。 “这他娘的是快死的样子吗?” 常寿喃喃道,他今天入夜正准备沐浴更衣之际便被人从浴桶里薅了出来。 先是个和尚紧接着又过来个小伙子,两人给他围了件浴袍就一左一右的扯着他跑来着城主旧府邸。 不是要死了吗?怎地就绝地反杀了? 容舟将方才发生的一切收于眼底。 先助老怪物破障,而后趁着老怪物入境的脆弱时刻斩杀于他。 此刻,他终于清晰得认识到,江逾白从来都不是江莲白。 ****** 尘埃落定后,江逾白,终是坚持不住,身形晃悠两下,随即朝旁边载去。 滑下屋檐的那一刻,他看见了他的鱼正急急向他跑来。
第31章 ********* 城主旧府邸的北阁楼足足有十丈高。普通人掉下去怕是会摔成肉泥, 更何况是此刻半死不活的江逾白。 他如今已是强弩之末,真元耗尽,灵力枯竭。连屈指掐诀的气力都提不起来。 勉强掀起眼皮, 江逾白发现站在地面的宝贝鱼正忧心忡忡地瞧着他。 大傻鱼。 软绵绵的小不点。 可莫要砸坏了他。 这便是江逾白落下去时的最后祈愿。 想象中的皮开肉绽,碎骨裂筋并没有发生, 一双细弱的胳膊撑住了他。 江逾白撑着这双细瘦的手臂站起身, 他想瞧瞧自己有没有砸坏黎纤。 甫一低头, 那原本附在玉冠上的一瓣梨花海棠自江逾白鬓发处滑过,在他二人的炙热的鼻息间悠然打了个转, 顺着大鱼的鼻尖, 落在他湿润的唇珠上, 犹如画了绯色的点绛唇。 既纯稚又妖冶。 好想吻一下啊。 江逾白倏地笑开, 他将头垂下, 凑近黎纤耳旁,轻声道:“可算是保住你这条鱼命了。” 语毕,便合上眼眸,歪倒在黎纤身旁。 虽是累极后的昏迷,却与平常日沉西山时躺在藤椅上小憩的模样一般无二。 这边江少主跌进甜软温香的怀抱,那边丘乙的境况却大不相同。 方才还在因瞻仰了圣人入境的波澜景象而兴奋激昂的人们此刻皆面色古怪, 比死了的丘乙还要疑惑几分。 明明赢定了的。 明明赢定了的! 甚至有些境界低微,见识浅薄的修士还未反应过来这场比斗的起承转合。依然停留在圣人境天降神象的余韵中无法走出。 最后,还是那惯会见风使舵的管事的于人群中扬声高喊‘江少主胜!’, 才让众人堪堪回过神。 眨眼间,刚才的暖风,蝉鸣, 枫叶,寒酥通通消散的无迹可寻。 唯有空气中浓烈的血腥气味提醒着他们刚刚发生的比斗。 面前躺着的老人, 是半柱香前迈入圣人境的尊者。 此刻,他被摔得筋骨错位,血肉模糊,眼珠瞪得浑圆,眼眶里也源源不断渗出污血。 模样可怖又凄惨,令人心悸。 众人神情各异,有的咂舌感慨,有的缄默不语,有的平白生出几分‘与有荣焉’的欣慰和自豪。 有的则还在暗自回味重檐庑殿顶那场会被记载进漪澜大陆实战编年史的惊天比斗。 不过,相同的是,他们每个人心中都已明白一件事——跨境之战,未必不可。 ********* 此时,子时过半,再有不足半个时辰,鼓楼的巨形紫薇钟便会响彻整个流月小城,昭示着新日初生。 俄而,狂风大作,一排排的流水浮云灯被吹得东倒西歪。清水池塘掀起涟漪,连重逾百斤的河蚌也摇摇欲坠。 风声呜呜咽咽似哭如泣,片刻后卷起一树梨花海棠向西而去。 地面飞沙走石,石板宽路上的紫砂云母片刮得人脸生疼。 豆大的雨点自九重云霄滴滴答答落下,洗刷掉重檐庑殿顶的大片血迹。 漫天烟雨如同天幕下晶莹剔透的珠帘。从远处看,又像极了琉璃方形笼,将众人禁锢于此方空间。 容舟拖着老医修常寿穿过人群跑向立在雨幕里的两个人。 因雨速太急太猛,众人早已做鸟兽状四散,只留一具尸体躺在这片浩瀚缥缈的风雨中。 一身木兰僧衣的长发和尚踱步上前,先是胡言乱语地诌了两句‘安息安息’‘善哉善哉’,之后猛地弯下腰对上丘那双合不上的眼珠。 骇人的眼球中最后定格的画面不是杀人凶手江逾白的脸,也不是在十方无相日夜炼丹时疯魔癫狂的日子。 这令和尚有些讶异,恐怕丘乙也是如此。 暮色四合,云水茫茫,天边雪峰冈峦层叠。 一对鬓发斑白的友人以天地为席,于静水寒潭边对弈。 青玉石棋盘上面黑白棋子泾渭分明,不相上下。像极了他与他那好友不死不休的一生。 画面中,僵持许久下,老友开始嬉皮笑脸地讲道理,丘乙并没有如记忆中那般掀桌翻脸,扬长而去。 热茶晕开雾气,模糊了两人的脸,他看见丘乙起身对老友作揖,嘴巴张合似乎在道谢,又好像在说久别重逢,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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