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涂深处,一缕幽幽的白芍香随风消失不见。 这次阴司出了大事,听闻是原本关在十八层狱府的极恶煞出逃,在冥域四处横行,重伤阴官几白余人,将整个冥域闹得地覆天翻。 蒲炀回到冥域,先闻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阴官的血多为黑色,颜色越浅,功德越高,蒲炀此前也就见过燕北声一人的血,是极其鲜艳的红和极其浓重的黑的混合体,换言之也就是这位祖宗功德逆天,罪孽也逆天。 而在此刻,蒲炀只看见满地的黑血,潮湿的雾气笼罩着地面,四下无人,他感受到脚下粘腻的触感,是阴官们的鲜血。 也就是说,这里煞物曾经来过。 蒲炀飞快地回到燕北声的住所,却见院子里坐着位不速之客。 这人穿一身青衣,粉面大眼,正是泰宁。 蒲炀关上门,问他: “你为何在这儿?” “等你,”泰宁言简意赅道,“那封快讯是我发与你的。” 蒲炀颔首: “燕北声呢?” “他?”泰宁冷冷一笑,“现在怕是正在地下十八层受刑呢。” “他犯了何事,又在狱府?” “我不是告诉过你,从狱府里逃出来十几头凶煞吗?姓燕的把那些个煞物全杀了,也就是遁空,一个活口没留,”泰宁语速飞快地解释道,末了顿了顿,“你为何要说又?” 蒲炀摆了摆手: “无事。” 按照泰宁的说法,这十几头煞物已经全被燕北声处理掉了,他去狱府这事尚且不论,按理来说这事已经结束,伤亡惨重是一,泰宁没理由特意叫蒲炀回来。 蒲炀思及此,也就这样问了: “既然如此,你叫我回来是为何事?” 他又不是判官,总不能让他去断燕北声这桩案。 泰宁闻言,先是往四周扫了一圈,继而才压低声音,问蒲炀: “你可还记得燕北声曾与我说的那些话?” “那些话?”蒲炀皱了下眉,“小心眼,记仇,还是——” “不是这些!”泰宁气急败坏打断他,“是说冥域里有细作。” “细作”二字他并未出声,蒲炀读懂他的嘴型,甫一点头: “所以?” “燕北声怀疑此次凶煞出逃也是那细作所为,他将那些煞物杀个一干二净也是故意为之,地下十八层的狱府你可知?” 泰宁递给蒲炀一个询问的眼神,未等蒲炀回答,又飞快地接着道: “这狱府虽然险恶,让阴官和煞物生不如死,却是冥域为数不多无人监视的地方,燕北声的意思是让你去找他,他发现了些东西。” 蒲炀尚来不及问泰宁燕北声究竟发现了些什么东西,只抓住重点: “我如何去找他?” 对阴官来说,狱府是犯了不可饶恕之罪的阴官受罚之地,不要命的燕始祖手握十几条煞命倒是求仁得仁了,他又该去何处找些弥天大错犯? 抑或是直接来票大的,只身一人闯进地下十八层? “这都不是事儿,”泰宁看出他心中所想,朝他抬抬下巴,“伸手。” 蒲炀将信将疑地伸出手,泰宁笑眯眯地同他掌心一握,冰冷的手柄贴近蒲炀肌肤,锋利的尖端朝外,下一瞬,泰宁带着蒲炀的手,“噗呲”一声,活生生将自己的肚子捅了个对穿。 “蒲炀!你怎么……敢……” 颜色稍浅的黑血喷涌而出,泰宁松开了握住蒲炀的手,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震怒之余藏着一丝笑意,他贴在蒲炀耳边,小声说了句: “搞定,刺杀始祖——与遁空凶煞同罪。” 蒲炀手上全是血,顶着张冻得死人的棺材脸,看着泰宁无语凝噎。 妈的,都是疯子。 。 “进去!” 沸腾的岩浆在脚底汩汩作流,蒲炀被两位差使压着进了牢狱,这二人乃狱府要差,一为青面,一为獠牙,人脸兽身,模样可怖。 他二人也只能将蒲炀送进门口,再往里便不敢去了,稍不小心便会丧命,青面末了厉声吼一句: “直走,走到最里面,便是你的刑房,若是走错了,千刀万剐!” 数十米高的石门闷响着缓缓打开,一瞬间,扑面而来的热气将蒲炀吞噬,这热气顺着皮肤往里,几乎能渗入人的血液。 蒲炀本是冰相,遇水都会生出排斥反应,更何况面对这滔天火舌,不过片刻,蒲炀的双眼已是通红,看物皆是重影,仿佛能滴出血来。 他忍着疼痛迈步向里,出乎意料地,这一路上似乎并未遇到何种可怖的东西,除了高温,蒲炀竟是畅通无阻。 眼前的铁栏杆露出重影,蒲炀摸索着打开锁,进去又走了一段,却发觉不知何时,热气已经悄然褪去,凉意洒在蒲炀身上,好一会儿,蒲炀才慢慢吐出一口气。 眼睛的灼痛依然存在,蒲炀索性合上眼,靠着墙坐了下来。 他静静坐了会儿,忽而听见角落中有一阵轻微的呼吸声,蒲炀骤然睁眼: “谁在那儿?” 眼前的一抹模糊的红色逐渐清晰,蒲炀眨眼的同时,听见属于燕北声一贯带着懒意的声音: “可以啊,还知道有个人在这儿。” 燕北声唇角扬了扬: “还好吗,小瞎子?” 蒲炀目光下意识停留在燕北声指尖,细长的手指搭在一旁,露出病态的白。 他莫名松了口气,还未来得及开口,自己盯着的那根食指抬起来,很轻地朝蒲炀勾了勾。 “回魂儿了。” 燕北声朝他偏偏头: “再瞧收钱。” 蒲炀面无表情将头扭了回来。 这牢狱地底下是沸腾的熔浆,墙壁已被烧裂成几块,热气囫囵从缝隙蹿进来,蒲炀不露声色地又向燕北声移了些许。 “这地方……便是十八层地狱?” 蒲炀转头,问燕北声。 燕北声轻轻“嗯”了声: “怎么样,喜欢吗?” “……” 本欲开口的蒲炀眼皮冷淡地往上一抬,盯着燕北声的眼睛,不说话。 “不逗你了,”燕北声眼角微微上扬了些,头朝着蒲炀一侧,懒散靠着墙,“不错,这便是地下十八层,极尽酷刑,让人生不如死的地方。” 蒲炀看他: “我呢,会受什么刑?” 刺杀始祖,还给始祖肚子捅了个对穿,想来便得吃些苦头。 “受刑?”燕北声听见这话,却仿佛觉得有些好笑一般,散漫道,“若你这番来真要受刑,你今日都走不到这件牢房。” “更何况泰宁皮糙肉厚的,歇息个几日就好了。” 他二人离得近了,蒲炀才迟钝地察觉出燕北声周围似乎热得吓人。 蒲炀伸出二指,在燕北声手背上贴了一下。 只是一瞬,恍若被烫伤一般,蒲炀手指下意识抖了一下: “你身上为何这样烫?” “无事,”燕北声朝他摆了摆手,“正常情况。” 蒲炀双目紧紧盯着他,好一会儿,才开口: “是你干的吧?” “地底下是岩浆,这屋子里不可能没有热意。”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燕北声提前将这里的热气全部吸走,以自己为容器,是以他的身上才会如此之烫。 燕北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而是突兀地开口,问了蒲炀另一个问题: “知道我叫你来这处是做什么吗?” “知道,”蒲炀靠躺在墙上,闭上眼睛,也不看燕北声,“泰宁说你发现了些东西。” “是了,你可曾记得明王?” 蒲炀舒展的眉头轻微地皱了一下。 这人他有印象,海隅时期,不知为何,明王府突遇大火,全府上下一夜之间被烧成废墟,无一生还,偶尔有道听途说,说明王曾经逼死一个年纪十四五岁的小孩儿,此番就是这小孩儿化身恶鬼,来朝他索命。 后来明王府邸成了冤宅,夜里闹鬼不停,那一带也就成了无人居住的荒地,平日里无人敢靠近。 但明王死了这么久了,燕北声旧事重提,又不知为哪番。 他听蒲炀简单地说完,略一颔首: “不错,当时负责彻查此事的是我,只可惜那煞物神出鬼没,早就不见踪影,我后来曾命庆春追查此事,却一直没有进展。” 他说完这话后顿了一下,很慢地呼出一口气,汗珠从额角落下,再开口的语气依旧平稳: “恰巧前几日,庆春说他又发现了煞物的痕迹,半月前,在辽涂山脚下的琴南城中。” “辽涂?”蒲炀睁开眼,转头看燕北声,“我此次去的便是辽涂。” 可那地方多为密林,若是那煞物出现在城中,怕是在另一个方位。 他还想说什么,视线扫到燕北声的脸却蓦地停下了: “你眼睛怎么了?” 燕北声手撑在墙上,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双原本如墨般深不见底的眼睛此刻红得像在滴血,蒲炀被他看着,仿佛自己在下一秒就会被这双眼睛吸进去的感觉。 周围的空气开始挤压、拉薄,连带着他们所处的空间也变得逼仄,地下的岩浆以沸腾之势撞击墙壁,蒲炀后知后觉地觉察出热意来。 他走到燕北声前面蹲下,手指抚上燕北声面颊的瞬间,一双如烧铁般滚烫的手指按住蒲炀的手背,将他的整只手都包裹在手心,牢牢地压在了燕北声的脸颊上。 数不尽的灼烧感裹挟着火舌顺着手心一路往上,热意轰然炸开,蒲炀只觉心脏跳动得快要炸开了,恍若沸汤的水,冰火两重天。 “燕北声,”蒲炀忍着疼痛开口,小心翼翼地靠近这座大型火源,道,“你想要什么?” 他看着面前的人慢慢地合上眼,身体却愈加高热,那张一贯不见血色地嘴唇微动,很轻地说了几个字。 像是本能反应,冰与火本身是不相容的,可二者从来都不可分割,燕北声此刻依赖水,依赖蒲炀,像是沙漠中徒刑穷极之人渴求水源。 “蒲炀,给我水。” 蒲炀俯下身,耳朵贴近燕北声嘴唇,在巨大的耳鸣声中听见这一句。 可他现在哪儿来的水? 蒲炀尝试着将自己的双手贴附在燕北声的脖颈,又液了符纸妄图起些作用,可是一张下去、两张下去…… 燕北声眼尾烧得发红,额头上一抹红印时隐时现,蒲炀霎时慌了手脚,纵使他进阴司没多久,却也知晓这东西是相印。 他摇了摇燕北声的肩膀,扑涌而来的热意几乎将蒲炀整个人掩埋,他问燕北声: “我能做什么?” 蒲炀说完后立刻将耳朵偏过去,靠近燕北声的嘴唇,等待燕北声的回答。 时间被一分一秒放得很慢,蒲炀还没等到答案,却觉得自己耳朵似乎被什么碰了一下,独属于高温的触感在一瞬间将他的耳廓烫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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