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炀倏尔抬眼。 他以为燕北声会劝他放下悲喜,顺其自然,好好投个胎,安安稳稳地过一生,可怎么也没想到,燕北声会同意。 燕北声看着这个笼统不过活了二十多年的小太子,自诩还是比他多走了些路,搭把手也不难。 况且他向来奉行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谁人不知燕始祖本人最爱睚眦必报? “你心觉有罪,那便还罪,积攒功德为你的七万同袍求个好出身,镇守霍乱之地以保平安,不得有私心,不得报私仇,这样可否做到?”燕北声慢声道,“至于你想要的,时机到了,我自会带你前去。” 蒲炀眼眶还是红的,整个人不自觉地颤抖着,闻言久久没有言语。 “以防过后出现纰漏,我便先同你讲开了,”燕北声也不催他,任凭他低着头思考,“做这行的不看往事,也不看来生,阴官没有下辈子这个说法,你同阴司签订了契约,那便如我一般,百十年如一日,夜夜穿行人间和冥域,护一方周全。” “活着的时候形形色色,死了众生平等,”最后燕北声道,“若是选了,也就没有了退路,你好些想想。” 他打算留些时间给他想想,也没急着问长忻亭血泊一事,正欲起身,却发觉自己衣摆被人拉住了。 那位向来没什么欲望也没什么追求的人界太子死死揪住他的衣摆,透着冷的眼里此刻是全然的固执,固执地看着他:“你为何待我如此好?就因为我救了你一命?” “这便叫好了?”燕北声没忍住,眼里露出些许笑意,“而且我的命很值钱的,你当得起。” 他笑得散漫又坦荡。 蒲炀便收回手,眼皮垂着,盯着那块被自己捏皱的衣角,低声开口:“我答应你了。” “但是,”他抬头,那张脸又恢复了一贯的冷质,像是拢着一层薄冰,抿着唇,“你自己说过的,也别忘了。” 燕北声莞尔:“当然。” 可签订契约的那日却出了个大问题。 燕北声带着蒲炀去到冥殿,趁着阴帅和冥判都在,想着早些完事也了了一桩心事,未曾想几人拖拖拉拉半天,冥判才踌躇着把他叫上前去,悄声道:“这契约……签不了。” 燕北声皱眉:“为何签不了?” 蒲炀虽是极恶煞,可从未犯过祸事,也不需要在阎王殿里评判功德,应当不会出现问题才对。 可那冥判却压低了声音,悄声道:“这位殿下……没有箕斗纹。” “没有箕斗纹?”燕北声表情霎时不太好看。 箕斗纹,也称指纹,每位阴官签订契约时的最后一个步骤,阴司根据箕斗纹信息将个人信息入库,与阴司共存,若是没有这东西,阴司是不会认的。 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古往今来,阴司史上只有唯一一位没有箕斗纹的提行使,那就是他本人,燕北声。 那是太早以前,若不是他的师父华光,燕北声现在还是一只飘荡在冥域的孤魂野鬼。 阴司之人,除开华光,再无人知晓这其中的道理与解决的法子。 燕北声握着蒲炀沾着红墨的手指再次往那宣纸上狠狠按了一下,可那宣纸依旧洁白如初,毫无痕迹。 这可不太好办了。 他思索片刻,正欲开口,就听见身后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这是在做什么?” 屋子里的其他人见状急忙朝来人行了大礼,齐声道:“参见华光先祖,参见四娘。” 进来的人是一位年岁颇高的老者,身旁跟着位年轻秀丽的少女。 蒲炀不明所以,看见如此阵仗还有些恍如隔世,不知自己要不要一同行礼跪拜,便朝燕北声使了个眼色。 燕北声伸出一只手将蒲炀手肘托住,偏头轻声道:“契约都没签,行哪门子的礼。” 是以华光进门,一眼便看见了这两个站在屋子中央,分外突出的二人,他先是朝跪拜在地的人摆了摆手,乐呵呵地道了声:“快起来快起来,这地上凉。” 这就多半是在说瞎话了,在场的谁不是死透了的煞鬼,能感觉到个锤子的地上凉。 可众人不在意,这也不重要,谁让华光先祖的到来让他们如沐春风,倍感荣幸。 燕北声看着众人的殷勤相,也不愿再多留,拍拍蒲炀的肩膀:“走了。” 蒲炀自然没有异议,跟上了燕北声的身影。 可两人还没走出多远,便听华光在他们身后喊了声:“燕北声。” 蒲炀感觉燕北声一顿,转过身来,先把自己护到身后,然后才掀起眼皮看向华光,语气散漫地道了声:“师父。” “许久未见你了,最近在忙什么?”华光笑笑,目光温和地落到蒲炀身上,“这位公子是?” 燕北声未开口,倒是蒲炀倾身,朝华光辑了个礼,微微颔首:“先祖好,叫我蒲炀便是。” “蒲公子当真是一表人才,瞧着便有几分传闻中的聪慧过人,”华光颇为赏识地看着他,眼角的细纹在笑意中隐隐显出些许,“到冥殿来是签订契约?” 燕北声说“是”。 他想到什么,走到华光面前,略微俯身:“师父,蒲炀同阴司签不了契约是何故?” “签订不了?”华光眯着眼睛思索片刻,才低声道,“同你的情况是一样的?” 燕北声没开口,朝他沉默地颔首。 “这便奇怪了,竟还会出现这种事,”华光把其他人叫了出去,只余下他们三人,站立良久才开口,“若是同你一样,那我倒是有办法,但是有个要求。” 燕北声看着他:“什么要求?” 华光缓慢地抚摸着长白的胡须,目光直直看向蒲炀:“我要收他为徒。”
第五十二章 蒲炀的第一反应是看向燕北声。 却见他此时眉头紧紧皱起,盯着华光:“理由。” 华光和蔼地看着他,脸上始终挂着浅淡的笑意,合乎止礼,不会让人生厌:“我早些时候便听闻过蒲公子的名声,有人曾说他是天人之资,机敏过人,今日一看——” “理由。” 燕北声打断他,惜字如金地重复道。 真是见了鬼了,早些时候蒲炀的名声是什么样的燕北声不要太清楚,年岁早衰,祸星在世,祸国殃民,天煞,哪个都流传甚广。 可华光怎么就偏偏记住了他聪慧过人,有天人之资? 这套说辞未免太过苍白,实在不能令他信服。 华光被他打断,也不生气,没什么怒气地看着燕北声:“你看看你的脾气。” “其实我收蒲公子为徒也是迫不得已,没有纹印之人,照理来讲是同阴司没有缘分的,我强行把你们同阴司牵扯在一起,实则是用自己灵识搭成了一座桥,无名无份阴司当然也不会认,”华光慢条斯理道,“是以如你一般,我也需同蒲公子缔结师徒关系,才好同那阴司史册有个交代。” 他微微一笑:“如此说来,你能接受了吗?” 燕北声沉默许久,颔首:“姑且可以。” 他看向蒲炀:“你认为如何?” 蒲炀依旧面无表情,也没看华光:“我听你的。” “好,我同意,”燕北声没多作迟疑,毕竟自己也是通过这种方式签订的契约,以前不知晓,现在也算是听闻了,紧接着又话音一转,“不过我也有个要求,希望您能够答应。” 华光:“你说便是。” “他进了阴司,必须同我一起,”燕北声眸光从眼睫下压出,有些气势逼人,看着华光一字一句道。 华光倒是很爽快:“可以。” 两人向他道过谢,不多时,华光便将蒲炀信息存入阴司史库,他眉眼间流露出几分明显的倦色,整个人仿佛又凭白苍老了好几岁,对两人道:“好了。” 蒲炀又朝他作揖,郑重地道了声谢。 “举手之劳罢了,”华光偏过头咳嗽几声,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我也老了,如今能为你们做的也就这些了。” 他朝两人挥手:“好了,不多说了,四娘怕是又在催我回去静坐针灸,你们也回去吧。” 他坐在木椅上,听着蒲炀和燕北声同他道别,淡淡地露出一个笑。 燕北声迈出的脚却又收了回来,俯身靠近他,问了句:“师父,你是……如何将他的信息存入库中的?” 华光朝他露出一个带着点狡黠的笑,像是儿童心性,悄悄在他耳边说了两个字:“秘密。” 而燕北声垂眸,半字未道,深深看了他一眼。 。 蒲炀就算再迟钝,也隐隐发觉两人关系有些怪异,华光是一位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长辈,和蔼可亲,燕北声则是乖戾恣意,阴晴不定,普通阴官避之不及,同华光大相径庭。 他看着燕北声的背影,开口:“你同华光是……有何过节?” “算不上,”燕北声有些诧异地回头望他一眼,将步子缓下来,同蒲炀并肩,“只是有些疏远罢了。” 蒲炀怀疑地看着他。 “用这个眼神看我做什么?”燕北声失笑,“我这个人,同谁都有两三处过节,是以得罪师父,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无伤大雅。” 出乎他意料地,他听见蒲炀平铺直叙般的语气:“可我怎么看下来,似乎是他得罪了你。” 燕北声不置可否地笑笑。 良久,他才侧眸看了蒲炀一眼,语气很随意地道:“你可曾听闻过地狱?” 蒲炀当然听过,巫祝盛行之时,大街小巷里的戏台话本里多的是这个东西,传闻恶贯满盈、为非作歹之人死后便会去到这个地方,受尽折磨,让人苦不堪言。 他颔首:“略有耳闻,如何?” “世人皆知地狱惩罚罪孽滔天之人毫不留情,能让人生不如死,可很少有人知晓,这底下还有座狱府,为专门惩治提行使而造,而我们的师父华光,就是这座狱府的管辖者。” 燕北声神色轻松:“而我不巧,是这处的常客。” 蒲炀目光一凝,抿着唇没有言语,他敏锐地察觉到燕北声隐瞒了些东西,是这人不愿让自己知晓的,他同华光的那些过往,定然不止是他说出口的这些。 但燕北声不愿多说,他也就不再多问。 燕北声回去之后给了蒲炀一叠符纸,一根白绳,让他照着册子自己练。 画符探灵都是需苦练,日久方见奇效,除了日复一日的重复,别人也教不了,正巧蒲炀学习能力又极强,燕北声也就放手让自己的新师弟练去了。 可未曾想,几日后,蒲炀走火入魔了。 燕北声刚从人界回来,风尘仆仆,一进屋便被刺骨寒冰冻得心里一惊,他心道不好,急忙找到蒲炀,一看,这人不知何时,已浑身发烫,昏迷在地。 他把蒲炀揽进怀里,就着姿势探查一番,在触及他灵识时才发觉,他的属相同自己并不相同。
82 首页 上一页 49 50 51 52 53 5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