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托逐渐认识到一件事:我不是不懂伊利亚,而是不懂自己。 他不应该有这些虚无缥缈的烦恼。 在这次圣诞与新年之前,他给伊利亚买了个耳机做礼物。 一方面是因为受到同学的影响,另一方面是因为……他有种模模糊糊的感觉:这耳机应该能改变一些东西。 不是改变伊利亚,而是改变阿尔托自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阿尔托还是不能动。 压住他身体的土石越来越重了,不知道是因为他愈发虚弱,还是它们真的在徐徐向下塌。 伊利亚还在那边,在掩埋着妈妈的废墟旁边。 他和妈妈说了一会儿话,然后渐渐没声了。 手机的光亮也熄灭了。 听不见妈妈说话,阿尔托很着急。 不知道她是故意节省体力,还是已经…… 现在天很黑,也不知道几点了。为什么还没有人来救援? 伊利亚在干什么?为什么不挖她出来?既然有手机,为什么不打电话求救? 阿尔托脑子里反反复复转着这些话,想喊也出不了声。 他昏昏沉沉的,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 又一次醒来的时候,他听见远处有动物的嗥叫声。 不知道是真有狼,还是什么奇怪的精灵在打斗……无论是哪种都够恐怖的。 过了一会儿,外面又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起初阿尔托还有点怕,很快他就听出来了,是伊利亚。 不知伊利亚什么时候走开的,总之他现在又回来了。 他回到刚才的位置,轻声问:“普利约维奇女士,您还在吗?” 阿尔托很怕没人回答。等了一会儿,他听见有人哼了两声。太好了。 声音很小,很虚弱,听不见说了什么。可能她确实什么都没说,只剩下哼哼的力气了。 然后外面又陷入了沉默。妈妈和伊利亚都不再出声。 被掩埋在废墟下面,再加上头脑昏沉,阿尔托完全辨不清时间。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一直醒着,还是无意间睡过去又醒来。 伊利亚,你到底在干什么? 阿尔托继续尝试说话,却只能动动嘴唇。 这太奇怪了,怪得有点恐怖…… 伊利亚既不离开,也不救人,他就这么默默坐在一旁,连话也不说了。 就算他冷血无情不愿意冒险救人,至少也应该抓紧时间逃走啊……他为什么留在危险的废墟里,就这样什么也不做?他脑子没病吧? 突然,阿尔托脑海中闪过一段文字…… 很久以前,他看过的一篇网络媒体报道,写的正是伊利亚亲生父母死亡的案件。 没人专门给阿尔托讲,是他上网自己搜出来的。 小套间内,一对夫妻与一名非亲属女性因过量使用违禁药品而身亡,家中还有五岁和三岁的两个孩子。孩子们既没有哭叫,也没有出门求助,他们与尸体生活在一起,靠小麦粉和凉水为生,直到两周后邻居察觉异常并报警…… 这就是伊利亚。五岁的伊利亚。 他和一个换生灵,三具尸体,生活了两周。 不哭,也不逃走。 阿尔托闭上眼,眼睛里浮现出伊利亚如今的模样…… 一种强烈的恐怖感袭上他的心头。 其恐怖的程度甚至超过了长相怪异的精灵。 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伊利亚对这种生活很满意吗?他喜欢这样吗?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他从小到大真是没有变……他是人类吗?他真的不是什么怪物吗? 他当然不是换生灵。换生灵夺走父母的孩子。 那么,什么生物会夺走孩子的父母? 阿尔托陷入了恐慌与混乱,身体却动弹不得。 不知不觉,视野渐渐变清晰了些。 阿尔托朝缝隙望去,外面亮了很多。 不是灯或手电筒,是快天亮了。一夜过去了。 随着天色越来越亮,某个方向传来了翻动土石的声音。 阿尔托眯着眼,艰难地望出去,再次看到了伊利亚。 但那声音很远,并不是伊利亚弄出来的。 伊利亚望着声音方向,艰难地退了两步,退出了阿尔托的视野范围外。 然后,一个无法概括特征的怪物出现了。 阿尔托只能看到它的一部分。 它身上长着人类应该有的一切器官,但每个器官都在不正确的部位。 仿佛有个愚笨的神明在拼装人类,怎么也拼不出正确的模样,就把所有部位一股脑揉在了一起。 怪物发出了哭声。是小女孩的哭声。 它的头在侧面,嘴并不在头上,也不知道是哪出的声音。 伊利亚也在哭。他边哭边对那怪物说着什么,声音又小又含糊。 突然,怪物朝伊利亚的方向扑去。 从阿尔托的角度看不见具体情况,他只听见一阵瓦砾零落、土石挪动的杂音。 杂音中夹杂着伊利亚的叫喊。 他凄惨地尖叫着,似乎遭受了非常痛苦的事。 伴随着杂音,尘土弥漫了起来。阿尔托闭上了眼。 在他闭眼之后,伊利亚的叫声弱了下去,砖石摩擦的声音却越来越密集。 压在阿尔托身上的东西轻微颤动,尘土簌簌落下……就像有人在用大型机械挖着废墟。 但是阿尔托知道,那不是人,那不是救援。 震动与杂音停下的时候,怪物再次尖叫起来。声音像鸟叫,锐利快要刺穿人的耳膜。 叫声持续了很久,直到外面烟尘散去,叫声也随之停止。 阿尔托又能从小小的缝隙里看到东西了。 他看到有人站了起来。 既不是伊利亚,也不是结构诡异的怪物,而是一个小学生模样的女孩子。 阿尔托认得,这是怪物妹妹。怪物妹妹的人类长相总是变来变去,前不久还变成十几岁的少女呢,这会儿又变回小孩了。但无论怎么变,它的大致长相还是差不多。 它刚才做了什么? 起初阿尔托怀疑它把伊利亚杀了。 它早就该杀掉伊利亚,这可是它的本能仇杀对象。 大家都说它和别的换生灵不同,它能抵抗本能,它非常特殊…… 它确实很特殊,如果不是因为它,伊利亚也不会出现在阿尔托的生活中。 然后,小女孩身体一软,倒了下去。 阿尔托又看不见它了。 但他听见了哭声。 不是女孩,也不是怪物,是伊利亚的声音。 原来他没死啊。怪物妹妹没有杀他。 这次伊利亚没有大叫。他在咬着牙,也许是咬着嘴唇,压低声音,断断续续地抽泣着。 又过了不知多久…… 阿尔托都没发现伊利亚是什么时候停止哭泣的。 伊利亚很艰难地站了起来,身上多了很多黑色泥土。 好不容易站起来,往前走了一步,他又摔倒了。 就这样反复了很多次,最终他还是没法正常走路。 他咬着牙忍耐疼痛,但嘴里还是漏出了几声呜咽。 最后,伊利亚用一种近乎爬着的姿势,一点点挪动着离开了。 阿尔托不但没力气喊住他,甚至连继续看外面都办不到。 明明天越来越亮,他眼前却越来越黑。 好不容易天亮了,我却要死了吗? 这是阿尔托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当然,最后阿尔托没有死。 两小时后,他被姗姗来迟的救援人员找到了。 同时被找到的还有他的父母。 父母比他好找多了。 从现场痕迹看,这对夫妻原本也被掩埋着,后来不知被什么东西挖了出来。 他们的躯干在距离阿尔托几步远的地方,头颅分散在两个不同方向,四肢散落在废墟各处。 验尸结果显示,他们的死亡时间在被发现前两到三小时左右。 也就是说,昨天夜里他们还活着。 爸爸和阿尔托一样,动不了,也说不了话;妈妈昨天夜里还能说话,后来越来越虚弱。 今天早晨,他们都出不了声。 但那时他们还活着。 麋鹿放开了贝洛的衣襟,贝洛跌回地上。 麋鹿蹲在他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后来的日子,每天都像梦一样,”希锡的声音说,“不是说生活像梦一样美,而是……我好像总是飘着,落不了地,做什么都觉得很虚,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我迷失在很陌生的地方了……” 麋鹿说话时嘴并不动,脸也没有表情。贝洛只能从他眼中的幽火形态来判断他的情绪。 其实也没什么可判断的。现在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贝洛轻声问:“你是‘好像’迷失在陌生的地方了吗?只是‘好像’而已?” “什么?” “你是真的迷失在什么地方了吧。这句话并不是比喻。你……走进精灵圈了?” 麋鹿叹口气,甩了甩头:“哈哈,对。但你也算不上很聪明,这是从结果倒推起因而已——我遇到那位大人了,当然是因为我自己进到精灵圈里了。毕竟那时他又出不来。” 贝洛问:“遇到他的时候,他是什么样子?” “你关心这个干什么。” “那时候他应该还是个孩子……” “这不重要。而且我也看不见他。” 对,那时候希锡确实看不见。一开始知晓者没有身体。他是虚体状态。 贝洛又问:“他为什么没有直接抢你的身体?” 麋鹿说:“他不能这样做。我说,你好冷静啊,怎么还和我聊起来了,不害怕吗?” 贝洛抓住他右手的柳条:“求你了,告诉我为什么。” 麋鹿顿了顿。 “伊利亚从来不会这么跟我说话,”他冷笑道,“好吧,看在你是我弟弟的份上,可以告诉你讲一点点。嗯……你知道怎么灌香肠吧?要用肉糜灌进去,而不是把整个动物塞进去。把整头猪塞进肠衣,它就仍然是猪,而不是香肠。” 贝洛眼睛一亮。 他听懂了,而且迅速开始思索在此基础上的其他问题…… 麋鹿继续说:“当然,他的确可以把我打碎取些想要的部分。但他没有这么做。毕竟我们很投缘,我们能互相理解。杀我对他来说意义不大,我活着,拥有魔法,才能更好地帮助到他。” 麋鹿边说边观察到贝洛的表情…… 贝洛眼神落在旁边很远处,好像走神了。 真是服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能走神。 伊利亚没怎么变。他一直都是个让人无法理解的、令人烦躁不安的小孩。 【作者有话要说】 人鱼之死,既是精灵水怪之死, 也是没有得到灵魂的人,在清晨第一缕阳光里化为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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