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柔重重咳了一声,也不再纠结方才喝下的是烈酒还是清水了,转身朝两人一个抱拳,便飞身跃起,转瞬离开了原地。 叶轻云微微一笑,难得见到沈钰会露出如此焦急的神情,他却是一点解释的心思都没有。此行虽然受了伤,可他心底竟然还甜津津的,甚至还有些惋惜这处伤口并不深,以妖族强大的治愈速度,恐怕明日就该痊愈了。 不过没关系,即便痊愈了,他也可以把伤口再次撕裂,甚至用山河日月剑刺得深一点。他应该把这处伤口弄得鲜血淋漓,这样沈钰一定会更加在意他。 只不过那样太过明显,也许会被沈钰看出来,也许沈钰还会生气。 叶轻云神情委屈,眼神湿漉漉的,似乎伤口真的很疼,他解开缠在手臂上的布条,把方才所中的剑伤显露出来。 “真的很疼,”叶轻云嗓音沙哑,低沉却又十分温柔,“阿钰,你亲亲它。” “你亲亲它,就不那么疼了。”
第60章 请君入瓮 天色一亮,明州城西的一家吴记豆腐坊早早就开张了。吴重山捞出浸泡了一整夜的黄豆,把它们尽数投入石磨之中,研磨出洁白的浆水。 自从双亲病卧在榻,他从家父手中接过豆腐坊已经五年了,所卖出的豆腐质量虽然比不上那些开张在白玉京中的豆腐铺,在这明州城中却算得上便宜又量大,每到清晨总有人起了个大早前来买吴记家的卤水豆腐。 吴记豆腐坊与李记药铺,两家商铺挨得极近,天还未破晓,沈钰身穿一袭碧绿锦袍,带着两队人马便衣隐藏在街巷之间,守株待兔,请君入瓮。 叶轻云走到李记药铺的门外,抬手叩了几下。 乌鸦打了个哈欠,满身倦意地从房中走了出来,拔开了门闩。他昨晚与师父月上井喝了个酩酊大醉,现在正是头痛欲裂的时候。 “现在不登门,还没到开张的时候,看病得加钱,”乌鸦从里面走了出来,睡眼惺忪地看了一下四周,许是被人打搅了美梦,口气也非常恶劣:“什么病?重病不如直接买口棺材,反而省了看病的钱。” 沈钰站在远处一言不发,轻轻抬了抬手。在这一刻,原本清寂的官道上突然涌现大批人马,明州的护城军浩浩荡荡,踏官道而来。 乌鸦愣了半晌,拔腿就跑,抬手就要插上门闩。叶轻云几乎在同一时刻出手,以剑鞘卡住药铺的门,另一手熟练地点了乌鸦的睡穴。 乌鸦惊愕地睁圆了眼睛,还未来得及向后退去,身体一软直接倒了下去。叶轻云干净利落地收起剑鞘,带了几个护城将士走了进去。 空气中混杂着浓郁的苦药味,药铺内设有三个百子柜,几个将士把这三个百子柜的抽屉一一拉开,皆为黄芪、蔓菁、茯苓、甘草等各类寻常药材。 沈钰手执山河归尘剑踏入药铺,从百子柜中捏起一片黄芪,嗅了嗅它的气味。 “找到了一间密室,还有个昏昏大睡的老头。”叶轻云从内室折返回来,“里面只存放了少量的‘蓝花楹’,数量不大,还有几个尚未开封的木箱上标记了东瀛语。以‘蓝花楹’在明州甚至东梁的泛滥情况来看,这点存量应付不来那些瘾君子。” “这李记药铺既卖‘蓝花楹’,也卖正常的药材,甚至还会登门为病人看病。”沈钰把手里的药材放回原处,他刚刚嗅过黄芪的气味,鼻尖洋溢着淡淡的豆腥味,的确为黄芪不假。 “但换句话说,这药铺也就是个幌子,与明州官府联手放置在明面之上,只是用来给官家看的幌子,哪怕药铺本身不赚钱也无所谓,因为它出现的目的本就不是奔着赚钱去的。” 沈钰揉了揉太阳穴,抬眼看向叶轻云:“老头?你们发现的密室在何处?” “就在内室,”叶轻云解释道,“他们师徒二人大概吃住都在那间内室之中,我进去的时候他那东瀛师父还在睡榻上打鼾。” 叶轻云踏进内室,推开一个木柜,露出了里面的墙壁,滑门的凹缝一眼望上去并不起眼。青年重重敲击在墙面上的某一处,霎时之间墙面犹如开裂般滑出一个小门,恰好卡在墙体的凹槽之内。 几个将士紧随其后,搬出了几个封闭紧实的木箱。叶轻云清点完数量之后,转身去找沈钰,却见沈钰立于月上井的床榻之前,一手紧紧握着山河归尘剑,似乎在克制自己的心思。 他手中的那柄横穿万千光阴的山河归尘剑知其心思,极通灵性,在主人的手底剧烈摇晃起来,似是更想遵从沈钰心底的潜意识,想要直接杀了月上井。 叶轻云叹了一声,走到沈钰的身旁,手掌轻轻握着沈钰纤细消瘦的手腕,“铮”的一声,山河归尘剑发出悲鸣,不再摇晃,安稳了许多。 “我知道你想杀了他,但此事还没有彻底了却,”叶轻云淡淡开口,“现在还不能杀了他,带回明州府狱审讯线索才是要事。” “我明白,”沈钰闭上眼,吐出积压在胸腔中的浊气,“即使没有这个东瀛人,‘蓝花楹’也会被其他外来者带入中原。想要完全杜绝后患,只能以杀止杀,以血还血。虽然残暴,但刀刃永远都是最有用的。” “不错,”叶轻云松开手,他方才的手劲有些过大,在沈钰的手腕上留下了浅红色的指痕,“东梁若是想要实现和平,就必须做好杀伐的准备。” “把这一批‘蓝花楹’销毁,带走那对师徒,稍微准备一下就开始提审。”沈钰朝两旁的将士下达命令,然后向后退了几步。 待所有人都撤离李记药铺之后,沈钰站在叶轻云的身后,轻声道: “动手吧,小蝴蝶。把这些肮脏的、不应出现在世间的害人之物……” “——全都烧了,连同这家药铺一起烧个干净。” 叶轻云面容平静,他看着这一片狼藉的地面。用来吃饭的木制圆桌上摆满了盐水毛豆,放置了整夜的烤牛肉没有吃完,还剩余了许多腌制后的生牛肉,喝光的酒坛子丢得到处都是,由此可见这师徒两人度过了如何疯狂的一夜。 贩卖‘蓝花楹’。 偷食牛肉。 摄魂术。 沈钰闭了闭眼,每一项罪名都足以这对师徒死上千遍万遍。那些原本是人,却被月上井的摄魂术所控制,最终变成了纸人,彻底消逝在明州城的寒夜之中。 没有尸骨,没有魂魄,彻底消亡。 他们的因果被摄魂术所抹除,而因果一旦消逝,灵魂便被阴曹地府所拒绝收存,不入阴间守灵阁也就无法轮回,最终留给他们的结局只有魂飞魄散。 “……阿钰,”叶轻云回头看了沈钰一眼,他的眼神一如往日般温柔,似乎藏着某种情愫,“我很高兴,这次能帮上你的忙,与你一路同行至今。” 旋即,他的指尖释放出一簇细小的苍白妖火,火花阴冷且没有任何温度,这一小簇火花在接触到建筑物后倏然浓烈起来,火舌舔舐蔓延紧接着将其燃烧殆尽。 浓烈的妖火在叶轻云的操纵之下变得乖巧,仿佛有了自主意识一样,随着李记药铺的消逝而湮灭。 沈钰从怀中捧出一枚小纸人,松开手,任由那枚纸人随风跃入妖火之中,消逝在风里。 沈钰抬着头,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平静地观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最终他轻轻叹息道:“……所有的一切,终于在明州落下句号了。” “玉叶,”沈钰转头看向从树上跃下的女子,语气平淡地下了一道旨意:“我记得你养过一只鸱鸮,用它传信给明德总管,要无愧现在就带足兵马前去户部赵家抄家,家眷一律流放宁古塔。” “至于明州府这边,需要关山月速速赶至明州。介于知州已死,可以从轻发落,通知其家眷即日起发配江南,此生不得离开江南。这是密诏,无愧和关山月必须现在就动身。” 玉叶眸光清冷,她面向沈钰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转身离去,前去集市上置办所需的纸笔与信笺。 叶轻云收回妖火,慢慢走到了沈钰的旁边,他方才将沈钰所说的话一字不落的收入耳中,自然明白沈钰真正的用意,也知晓这已经是作为帝王的最后的让步。 叶轻云走路无声无息,走近了反而惹得沈钰心中一惊,随即意识到自己刚刚说过的话已经被叶轻云全都听见了。 年轻的君主死要面子的性格一如往日,沈钰面颊泛起薄红,他张了张嘴,将要脱口而出的话语在舌尖上滚烫翻涌了一遍,终于找到了一番合适的说辞: “……你可别想得太多,我只是依据事实所做出判断罢了,并不是在偏袒于你。” 叶轻云垂眸,漆黑的眼睫抖了抖,听到沈钰那番掷地有声的说辞后,也只是微微一笑,似乎什么都已然明了于心:“阿钰,谢谢你。” 沈钰一愣,张了张唇,脸颊灼烧得厉害,好在这时候将士们已经一切都准备妥当,只待沈钰前去审讯。沈钰瞬间长出一口气,如获大赦般逃离此地。叶轻云微怔,却是万分无奈,目光柔和落在少年离开的背影上,步伐悠悠渡了过去。 哗! 乌鸦浑浑噩噩地抬起头,水珠顺着他的双颊,沿着发鬓滴落在地。昨夜的一休宿醉酒还没醒,就直接被稀里糊涂地抓了起来,乌鸦舔了舔唇,似乎还在回味早已经下了肚的烤牛肉。 琼枝放下木桶,从储物戒中抽出一把长剑,握在手心中。 “牛肉好吃么?”沈钰微微一笑,手里把玩着一把擦得雪亮的匕首,朝着青年的脖颈比了比,“从哪里买的牛肉?自己宰了一头还是从私贩手里买的?不老实交代出来,这把短刀就是给你的奖励。” “我,我偷了一头病牛。”乌鸦咽了口唾沫,两条腿止不住地打着颤,隐隐传来一股腥臭。 沈钰皱了皱眉,后退了几步,他这边还未开始真的动刀动枪,只是口头随意恐吓了几句,乌鸦便当了真,连带着吓得失禁了。 沈钰一手抬起乌鸦的下巴,这才看清楚面前之人的容貌。方才乌鸦一直低着脑袋,不敢抬头,沈钰也只能看个模糊。 现在仔细一看,这才发现眼前的人竟然是个少年人,从身高长相来看不过十一二岁,看上去比沈钰都要年幼许多。 沈钰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这种情况一般来说,都是被家里人卖给江湖之上的大门派,以此赚取百两银子,就如同曾经的姑苏十三宫一样,在江湖之上并非少见。 朝堂与武林之间大多时候井水不犯河水,甚至在前梁的时候,朝堂尤为依赖武林的号召力。 一旦遭到外族入侵,江湖之上有太多侠者愿为国家,挺身而出。因此多数时候,朝廷在面对江湖之时,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钰眯了眯眼,冷冷道:“你是哪个门派的外门弟子?” “我……你别杀我,我全都说,我真的不想死,”乌鸦哭丧着脸,小心翼翼地看了沈钰一眼,又看看叶轻云,这才垂下眼睛紧张地看着地面,声如蝇虫:“我来自江湖之上的魔教,玄阴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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