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发来的‘请求’很是委婉,但密报中却说戎卢的车队早已在日前出发,走了整整三日了。 沈钰读完了密报,不禁冷笑了一声,攥紧了手里的竹纸,顷刻之间竹纸随着内力的涌现化为齑粉。戎卢此行目的不纯,若不是他刚从户部刮下来些油水用来加紧练兵,恐怕下一次就变成要他这个东梁皇帝亲赴鸿门宴。 如今户部尚书被抄家,朝廷之上人人自危,无一人敢出言为其求情,人人所做的皆是明哲保身。哪怕陪伴在沈钰身旁经年有余的明德,也只能是欲言又止,不动声色地垂下头,不说不该说的,不看不该看的。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主从这道高墙将他们拒绝在墙外。如今沈钰只相信皇权,年轻的陛下攥紧了皇权,他们的脑袋就只得随着君主的悲喜,一念之间存活,抑或一念之间落地。 “从今往后,中书省、门下省合并为中书门下,行政权归为政事堂。枢密使由沈无愧担任。财权分为盐铁司、度支司、户部司,计省三司。望各位爱卿各司其职,莫要再揣着明白装糊涂,勿谓言之不预。” “另设白玉司一职,为朕收集情报、侦察、逮捕、审问以及检察百官的职责,百天之内若无弹劾,则立刻撤职返乡。”沈钰顿了顿,“而白玉司的直属长官,即为朕。” 霎时间群臣众议纷纷,就连身后的明德都抬起头,无声地注视着面前的君主。 “不论是任何官职,能者居之。无能之辈,摘下头上的乌纱帽,就此离京。” 沈钰淡淡道:“退朝吧。” 明德反应敏捷,在一旁高呼:“——退朝!” 沈钰无声地注视着众官的离去,他坐在王位之上,目光落在明德的身上。这位自他幼年就陪伴在他左右的老人,早已是鬓发雪白,到了告老还乡的年纪。 可明德非但没有向他提出返回故乡,候在子孙后代的身旁,尽享天伦之乐的请求,而是尽心尽力陪在他的身旁。 沈钰望着老人,犹如寒冬般的眼神渐渐柔和了许多,轻声道:“明德,你怀念过故乡吗?” 明德一怔,点了点头,却又叹息道:“陛下有所不知,老奴曾从河沟里抱出来一个女婴,她若是还活着,东梁的武林美人榜上也会有她的名字的。” “东梁是从战火之中崛起的王朝,而老奴的女儿死在了那场战火之间。在那场战争中她的身体被火药炸得四分五裂,有时候闭上眼,在梦中看见了她那小小的、肉块分崩离析的身体。” “老奴离乡太早,故乡在老奴的眼里,已经是个陌生的城了。年纪大了,即便怀念故乡,也不过是盼一个落叶归根。若真说思念谁,最思念的还是老奴那死在战乱之间的女儿。” 明德不曾与人提起过这段将要同老人一起埋进棺材的隐秘过往,老人浑浊的眼底掠过一缕暗不可见的微光,似乎如释重负:“若非陛下开口询问,我怕是要将它连同我那死去的女儿,一起带进了棺材。” 沈钰似是不为所动,他无声地起身,踏出宫殿。天色依然漆黑,天边却被破开一道裂缝,黎明即将降临。 “陛下,西域使团已经在城外等候了,护城军的人就在殿外。” 玉叶踩着树杈,轻盈跃向地面,两人的对话便由此终止,“陛下,要放他们进城吗?” 沈钰颔首:“既然来了,那就放他们入城。玉叶,告诉无愧,要他带领禁军加强戒备。太后宴上东梁送出了二十万粮食,如今看来,他们嘴上说着却之不恭,却又不仅仅满足于储备过冬的粮食。” 玉叶立在殿外,俯身行了一礼,转身离开皇宫。 “明德,把七公主唤来,”沈钰神情微冷,转身缓步走回王座,平静地道:“识其面未必识其心,朕的皇妹,也该亲眼见识下这些豺狼虎豹,瞧一瞧他们的真正目的。” 明德一凝,低声道:“陛下的意思……是要七公主,一介女子,正式参与政事?” 老人不可思议,他辅佐了三代皇帝,却从未见过女子参政,哪怕是出身即是皇室,受万人注视的公主。戎卢的公主只有在和亲的时候,才会被人们所重视。 东梁与戎卢相比,已经算是宽容明治。东梁的女子可以入读书院,可以排兵布阵,带兵打仗,但女子议政却是从未见过。 “英雄不问出处,能者居上,”沈钰抬眸,似乎并不觉得这个想法多么匪夷所思,反而耐下心来,向明德解释道:“朕的母亲,真正的姑苏十三宫宫主,便是一个精明聪慧的女子。朕不认为,一些事情男子能做,女子便做不了。” “若是七公主不愿参与其中,朕不勉强她。但若是她参政,朕也不会阻拦。她是七公主,更是大梁的七公主。” “老奴明白,是老奴老糊涂了。” 明德虽然不懂治国之道,但也清楚若不是过往相依为命的经历在前,沈钰根本不会也没必要向他解释这么多,“老奴僭越了,请陛下恕罪。” “无妨。” 明德行礼,缓步离去。随着岁月的流逝,老人也渐渐有些驼背,步履迟缓,可尽管如此,明德也没有离开他。 沈钰抬头,打量着整个金碧辉煌的大殿,除了上早朝或者面见外国使团时,群臣会乌泱泱地聚集在这个宫殿里。其余大多数的时间,沈钰都是独自坐在这里处理奏折。 叶轻云在时,会在炉子里点起长相思,陪在沈钰的身旁,看他处理奏折。尽管这样还算悠闲的时光少之又少,沈钰却总能回想起那股长相思的香气。 沈钰走到香炉前,从储物戒里摸出一根线香,插入香炉,点燃了香头。淡淡的香气向上弥漫开来,纤细而寡淡的香雾袅袅腾生而起。 “真好闻,”沈灼莲微笑着从大殿外探进来一颗脑袋,她提着裙子迈进门槛,笑吟吟地看向沈钰:“皇兄,几日不见,皇妹甚是挂念。原来皇兄喜好焚香吗?小七那里有很多好闻的香,皇兄若是喜欢,皇妹一会儿就给皇兄拿来。” “不必了。”沈钰转身,抖掉手指间的细粉,目光沉着扫过一旁的沈灼莲,“一会西域使团会来到这里,小七,你可以留下来听一会儿。” 沈灼莲眼神微凝,聪慧如她,虽然她的皇兄并未挑明前言后语,但她能够在两国会面的场合里留下来,就已经说明沈钰默许她参与到东梁的国政之中。 这一次,她并不是出现在宴会之上,为戎卢人端茶倒酒,而是出现在会谈之中,成为史官记录的其中一笔。 “皇兄,可是当真?”沈灼莲不禁反问,“皇兄为何,做出如此决定?” “你曾问过父皇,会不会把你当作和亲的公主,远嫁西域,南阳,甚至长乐和东瀛。”沈钰低头,看向沈灼莲,“你还记得那时候,父皇说的话么?” 沈灼莲沉默了一会,“父皇说,若是需要,就会将我远嫁。” “但直到父皇驾崩,他都没有动那个心思。”沈钰补充了一句,“因为父皇认为,你是个沉稳的孩子,足以肩负大事,而你也因此成了皇族的最后一个孩子。” 他轻轻叹了一声,抬起手,放在了沈灼莲的头上:“而皇兄也想要为东梁做出一些改变。” “有人觉得,女子就应该相夫教子,而非抛头露面。有人觉得,公主就应该只是和亲的工具,而非执政之人,而非追光之人。有人觉得女子贫贱,为此他们能将女子卖进踏春楼,送进醉香楼,溺死在铁盆之中,抛弃于臭水河沟之中,唯独不是送她们去书院,不是教她们读书识字。” 沈钰垂下手,站在殿外,目光眺望着远处的群山,轻声说:“朕想要改变这一切,为此成立了白玉司。但在这偌大的白玉京,仅凭借他们依旧不足以支撑起整个东梁。” 少顷,沈钰低下头,无奈笑了一下: “小七,她们不是你。她们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暖和的衣裳,也没有可口的饭食,甚至连亲生父母都已经查无可寻。前一餐饱,后一餐饥,你唾手可得的一切,是她们登天也难以达到的未来。” “她们一辈子都困在那座小小的楼里,可能永远都走不出来。” “朕不喜欢那样的东梁。朕想要看到的东梁,人人生而平等,无关所谓的性别。” 沈钰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天然山石。阿依慕相隔甚远,跟在戎卢王和王妃的身后,无言地抬起头,径直穿越众人,望向了沈灼莲。 她的目光如炬似火,眼底闪过温暖的光芒,却又转瞬之间,瞬息万变。
第64章 白夜 沈钰目光凛冽,沉沉望着站在他面前的男人。男人笑容温和,日光照耀在他那褐色的发丝上变成了一种深色。 戎卢王阿尔克苏看上去非常年轻,他的皮肤是西域人少有的白色,碧绿的双眸温柔望着最头起的阿依慕,另一只手还握着王妃的手。 “东梁不愧为中原大地,本王实在是在听小女的转述之后,对陛下的为人十分好奇,此次的突然到访,还望陛下莫要责怪。” 沈钰轻笑一声,眼中不带丝毫笑意,他仿佛心底盛满了怒意,说话间犹如淬了冰的刀尖,没有任何奉承之意。 “自前梁开始,东梁欢迎任何远方来客,只要是踏上这片土地的人,东梁都不会拒绝。无论他是何种肤色,来自何方,只要心存善意,东梁自然不会拒绝这样的人。” 沈钰冷冷望着戎卢王阿尔克苏,“阿尔克苏陛下,既然先前的谈判无法与贵国达成一致,朕也不再浪费口舌。” 阿尔克苏轻声道:“本王自然庆幸于陛下的宽容大度,实不相瞒,陛下送给我族的那二十万粮食,的确解了燃眉之急。” 戎卢王话锋一转,又缓慢道:“何况本王的小公主阿依慕,可是很中意这片中原大地呢。” 沈钰捏紧了腰间的山河归尘剑,眉头紧皱,轻蔑地笑了一下:“戎卢王这话倒是有趣,朕现在只给贵国两个选择。” “其一,立刻离开白玉京。至于其二——”沈钰飞身上前,山河归尘剑在一瞬间自行出鞘,沈钰反手握剑,剑尖直逼戎卢王的脖颈,“你到底是谁?若是真正的戎卢王,怎可能就这样轻易来到东梁?” “您在说什么?”阿尔克苏似乎震惊极了,他推开沈钰的剑尖,却反而被锋利的剑尖划开了一道血口。 “陛下,您真是个敏锐的人。不过这样也好,有陛下这样的对手,任务执行起来,才不会那么无趣。” 一旁静默许久的戎卢王妃忽然走上前,她生得妩媚,纤细玉手搭在戎卢王的肩上,微笑着抚过他的面孔。 阿依慕扭过头,本能地排斥着眼前对一幕。沈钰倒吸一口凉气,阿尔克苏的双瞳在这一瞬间变得纯黑,却没有眼白,而女人俯身亲了亲戎卢王的面颊,任由这位年轻的戎卢王瘫软融化成一滩血肉模糊的肉泥。
82 首页 上一页 62 63 64 65 66 6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