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脚步轻快,仿佛摆脱了压在身上多年的一块巨石。他口中吟着戏文,却听那人的声音清脆悦耳,正唱道: “梦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 渡鸦回过神,目光刚落到底下一众神仙,却见底下早已是跪倒一片,众仙俯身跪地,将她视作新主。他们或许并非情愿,只是头顶悬着万剑,不得已跪地臣服。 渡鸦毫不在意,叫来仙童,逐一赏赐了他们众多珠宝美姬,神丹妙药。抽一鞭子再给一颗糖,当年她就是这样料理了和鹤渊的师徒关系,如今她重新照搬,用来处理政权。 待忙完其他琐事,广寒宫外早已悬挂星辰,夜色茫茫如烟尘。天宫变天,权势交替,渡鸦忙碌了几日,才得以抽出空闲,带上一个侍从,踏着月色,身披星河,漫步至清鸣殿。 殿内仍燃着红烛,火光摇曳,炉子里幽香清甜。鹤渊端坐在案前,面前摆着书卷,似乎正写着什么。而那只白日里化作蝴蝶的少年,面前摆着练习的宣纸,此时正趴在鹤渊的膝上,沉沉睡着。 叶轻云同鹤渊一样,被禁锢了全身灵力,压制了修为,现在则如常人一般,时常困倦,打不起精神。 “师父……?”鹤渊惊讶。刚想起身,却又想起膝盖上还有一颗小脑袋,便默默停下起身的动作,小声问道:“师父为何来了……?” 渡鸦俯身,摸了摸鹤渊的头发,她看着这个被她一手养大的男孩,只轻声道:“当年为师收你为徒,你还那么年轻,却对为师说,哪怕师父的愿望是悬在天上的星星,你都愿意为师父摘下来。” 她嘴唇嚅动,盯着鹤渊的眼睛:“你可后悔,与我师徒一场?” 鹤渊摇了摇头,眸中神色坚定,只道:“无论师父做了什么,师父就是师父。是鹤渊才学疏浅,能力不足,没能帮到师父。” 渡鸦闻言,却笑了一声:“那日你在天帝身后,距离他最近,若是想出手,又怎会挡不住我的刺刀?你没有出手,只因为你愿与为师站在同一立场,帮为师一把而已。心狠手辣如他,竟也真的信任过你。” “弟子恭喜师父,成为新的天宫之主。”鹤渊的手抚在叶轻云柔软的发间,指尖掠过少年温热的面颊,眼睫低垂,目光沉沉落在轻云的身上,只道:“师父今日前来,应该不只是与鹤渊叙旧吧。” 这仿佛是在提醒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是师徒,却又不只是师徒,还是新任天宫之主,以及曾经身为天帝的旧臣。 鹤渊很清楚如今天帝的旧臣已经全部问斩,尸抛山野。只剩下他这个曾被称为天帝的忠犬,还未来得及处决。 渡鸦朝外唤了一声,很快走进来了一个侍从,手中端着一碗热气氤氲的药汤。 “这是散功汤,”渡鸦并未隐瞒,声音冷清,面色如常道:“我知你厌苦,提前放了几块冰糖。既然你向往人间,我便送你赴一场人间惊鸿宴。饮下散功汤,睡上一觉,离开天宫吧。” 鹤渊沉默了片刻,手指动了动,听从师父的要求,端起了那碗药汤。他手捧药汤,一饮而尽。 果真如师父所言,药汤并不苦涩,反而甜腻的让他有些生厌。 她转过身,不去看鹤渊,沙哑唤着他曾经的乳名:“小鹤儿,虽然你未曾见过你的母亲,其实不然,你的名字是师父为你起的,它包含着师父送给你的,独一份的祝愿。你应该如你的名字那样活着,如仙鹤般自由潇洒,无边快乐。你若是留在天宫之中,断然是做不到的。” 鹤渊听在耳中,心底陡然一惊,药碗从手中跌落,碎片迸射四溅。 这一声惊醒了沉睡中的轻云,那孩子眼睛仍然迷糊着,却强撑着睁眼,一眼就望见了面前的渡鸦。 叶轻云惊魂未定,聪慧如他,自然意识到方才一定发生了什么。再看身后的鹤渊,竟一手撑着地,全然不顾手掌被碎片刺得鲜血淋漓。 “鹤玄子大人!”叶轻云惊慌失措地抱着鹤渊,却发现怀中的人越来越虚软,鹤渊失了力气,瞳孔涣散,眼前甚至出现了重影。他的仙力正在快速流失,散去仙力,一朝清零,现在的他,也不过是个寻常人罢了。 只是眼前是虚幻的,触觉是朦胧的,唯有耳朵在被动地接受着,不知何处传来的一声声呼唤。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一声接一声,却听得不真切,仿若幻听。鹤渊甚至开始质疑他的耳朵,质疑他所听见的真假。 药汤的药力极大,鹤渊意识昏昏沉沉,眼前的重影变成了一个熟悉却模糊的身影。晃神的刹那,他终于认出了眼前的人,这才放下心,浑身滚烫地瘫软在叶轻云的怀里。 他的力气所剩无几,只腾出一只手,死死抓着轻云的手,以此抵抗药力。 他艰难地启唇,本想说,别来寻我。 别白费力气。 你仍是妖,就要沉心修行,早日脱离妖身,位列仙班。 可话滑到嘴边,停顿了半晌,变化万千。 最后他只道:“若是想来寻我,那便来吧。”
第27章 番外·鹤渊小传 一 自我出生起,身边无一人可交心。 我没有幼年时的记忆,所有的起点都是从那升仙楼为始,我最初是升仙楼的服侍童子,升仙楼聚集了许多从人间而来的修士。他们修行圆满,只待走上天梯,踏入天庭,成为真正的一介散仙。那时我服侍他们的衣食住行,做一些杂活,以此获取俸禄。 我从未见过我的父母,偶尔于深夜梦醒时遇见一个陌生男子立于我的榻边,面如冠玉,气宇轩昂,却极少与我交谈,但若我开口询问,他却愿意耐心回答。 我知道他是谁,却不知他出现在我身边的目的。凡是出现在我身边的人,都各自有各自的心思,我不觉得奇怪,也早已习惯凡事以权衡利弊为准。他曾为我引来仙人为师,差遣下人为我换衣,将我从升仙楼中带出。若无目的,才是惊奇。 他抱着我下榻,挥手招来两个彩衣女童,她们为我穿上莲花金袍。青帝看起来位高权重,但却俯身为我穿上鞋袜。 升仙楼里住了许多仙人,也住着修士,人来人往间很难记得那些人的面容,唯独那个男子的容貌,我只一眼就记忆犹新。他带我走下天梯,穿越云廊,来到了喧嚣的凡间。 凡间的所见所闻令我诧异。那里有连绵不断的青山,绿如翡翠的深潭,景光绮丽不输天上仙境。不同的是,凡间繁华热闹,天庭沉寂禁哗。 相较之下,我偏爱尘世喧嚣。 他牵着我的手,喂我吃了一串被糖衣晶莹包裹的红色小果,那果子略酸,回味却甘甜,告诉我这叫“冰糖葫芦”,也叫“山里红”。我很喜欢它。 他问了我许多问题,我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的母亲是谁?我又怎会清楚?自我出生起,就不记得母亲的面孔。 师父曾告诉我,我的母亲非常漂亮,比世间任何女子都要美丽。和我一样,母亲生而仙力圆满,无需修行。许是天上漫长的光阴太过寂寞,母亲瞒着天宫私赴人间,此后再无归期。 触犯天规的仙子都会被削去名分,剔除仙骨,贬为凡人。师父说,母亲地位很高,因此只是剔去仙骨,转世投胎去了。而天帝悲悯,念我年幼,又难得生而仙力大圆满,降我名份,送往升仙楼做杂事。 我不了解青帝,他并不经常出现。后来长大后我成为了天帝的酷吏,我不能表现出反逆的心思,便跟随在他身后当一把沉默的刀。 伴君如伴虎,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斟酌再三,忠心耿耿。在天庭的每一天,我都觉得这儿是个吃人的地方,会一点点杀死真正的我。 我想离开,想去遥远的人间。师父说我出生在人间,我也想再去看看那座青山和秀水。那里的季节变换极快,一不留神,四季更替。 后来我接到了天帝的任务,他让我下凡去把岐山弄的干净点。他觉得凡间的声响太吵闹,以及沿着线索寻找失窃的火灵珠,再处理干净。 天帝扔给我一本名册,我大致浏览一遍,里面是许多妖怪的名字,大妖小妖都有,他们居住在岐山。 再后来,我遇见了一只小蝶妖,一身红衣,手里攥着一只破旧木箫。 那只妖的名字也写在名册之上,但我没有动手杀他。 这就是这段孽缘的开端了。 二 青帝待我不错,我知道这只是爱屋及乌。天庭的氛围一日比一日沉重,这让我觉得与此处格格不入。 回到天宫后,我开始整日闭殿不出,沉心修炼。叶轻云有时在我身边看卷轴,有时修习法术,或是替我喂养灵兽。 凤皇还在岐山服刑,因此辞别之时我并未告知于他。我不擅长告别和问候,况且凤皇那家伙也并不在意。 师父偶尔嗜睡,但醒着时总会来看一看我。她虽笑着,却让我心有不安。师父的寿日将近,我问她有什么东西,是她最想要的。 师父的手掌很柔软,她用那把琉璃梳穿过我的长发为我束发,笑了一声,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就在我以为她不会给我回复之时,她却将琉璃梳放回桌面,声音轻轻地告诉我,我给不了她最想要的东西。 我不解。 我知道我师父是个现实的人,从不做摘星取月的梦。 既然真实存在,又有什么是我取不到的? 但我清楚她此刻心情并不好,于是识趣地未再发问。 叶轻云端来两盏茶,随即很乖地坐在我身边,在我的指点下练习书画。 师父的手指在触及茶杯外壁之前,突然顿了一下,目光很淡地落在蝶妖身上。 她问,那可是天生毒体的七冥阴阳蝶? 我捧着茶杯小口抿茶,点了点头。 师父叹了一声。 她垂下手,并未饮茶,反而起身辞别。 临走之前,她叮嘱我,说今年的万仙宴降至,要我做好准备应对。 我有些心不在焉。 万仙宴,每年都过一次,实在找不到需要应对什么。 我身为酷吏,是不应出现在白日的神仙,在天宫之中更是藏身暗处。这样的宴会,我并非常去参加,身为酷吏,只要在天帝有生命危险之时出现,替他挡刀或杀人罢了。我不喜热闹,那种喜乐欢愉的热闹之地,我既没有勇气踏进去,也向来与我格格不入。 那时我身处云里雾里,并没有意识到我师父要做什么,以及当她说,“师父这辈子想要的东西,徒儿怕是送不来的。” 她不愿我参加万仙宴,也知道我会身着玄袍,保护天帝。她什么都知道,所以才会下手利落。 只是那时,我并不理解。 三 师父在万仙宴上杀了天帝,并为我定下三条罪行,谪仙凡间。 那三条罪行为:不矜细行,谤议沸腾,勾结妖族。念在我为她的弟子,并未剔去仙骨,而是贬谪下凡,待祝衍招归天庭后,顶替职责后即可转世入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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