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剧烈喘着粗气,抢过竹箫,急促跳跃地吹出几个拼凑的音节,断断续续响了起来。 在箫声响起的瞬间,满山遍地的密集蛇群就温顺地退回深山之中,被蛇群碾压过后的绵软草地也呈现一边倒的趋势,花残草败,只剩那轮残月仍一如既往悬于空中。 鹤渊面无表情地松了手,任由少年筋疲力尽地坠入深潭。 少年在深潭中挣扎了片刻,妖力耗尽,脚又够不到潭底,睁开眼又是深绿水光,这让他一度心生恐惧,不可自控地向潭底下沉。 无法得到空气的肺腑剧烈抽痛起来,鼻翼越是颤抖渴求空气,肺叶就越因此而疼痛起来。 恍惚之中,少年双眼微阖起来,手脚虚软而动弹不得。 水面上传来破水之声,微弱的光线掠过少年逐渐闭合的眼瞳,借助那道微弱的光,慢慢睁大了双眸。 潭底散落着一具尸骨,森白的骨头外露在潭泥之上,那是一具还未来得及长大的小小骨骸。身穿火红色祭服的女孩瞳眸明亮而灿烂,她曾向往着山外的一切。 “山外有那么多我从没见过的东西,我才不要一辈子都留在这座破山学习拜祭神明,我一定要走出去!” 段小桃皱眉哼了一声,不服气地鼓起腮帮子,“我长这么大,也没见过所谓的神灵凤皇呀,却要甘愿为他奉上一辈子的供品和香火,说不定神明早已经弃山而去了,哪还有什么神明呀。” 女孩负手在身后,她笑吟吟地转了一圈裙裾飞扬,随即竖起指尖压低了声音,却抑制不住声音中的兴奋:“等我找到机会,我们就偷偷逃走,离开这座山,再也不要回来了。” “——叶轻云,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这个秘密我只告诉你,你可不许说出去呀。” 少年的瞳孔渐渐涣散。 他动了动嘴唇,无声地吐出几个气音,溢出许多泡沫。 在他失去意识之前,似乎有人破水而来,少年尽力睁开一道眼缝,模糊的人影有着一头漆黑的长发,仿佛水底飘逸的绿藻。 那人双臂划水,迅速向他游来,将他一把拉进怀中,对方的指尖犹如冰雪,力气却很大。 深潭透骨的寒意钻入皮囊,连流动的血液都要被这刺骨寒意冻结,四肢逐渐无力,残留的意识难以感知外物。 眼前发黑,犹如目盲。 痛而麻木。 “咳咳!” 少年剧烈咳嗽起来,喘着气浑身冰冷,疲倦地缩在怀中半阖着眼。他费力咳出肺腔里的潭水,眼睫微颤,无力地呼吸着。 他的眼前混沌模糊,鼻尖洋溢着清淡檀香,目之所及之处的墨衣上绣着一只雪白仙鹤。 少年忽然意识到什么,半是惶恐地抬起头,一双黑眸睁得极大,薄唇翕动,气若游丝道:“……非亲非故,你既然要杀我,又何故要救我?” 鹤渊面无表情,替少年撩过那湿粘的发丝,“所谓千年之妖,不过凑巧开了灵智,得了几年修行。蜂蝶化妖不易,饶是我这上千年的岁月中,也鲜少有闻蜂虫化妖。” 鹤渊淡淡道,墨瞳如寒霜,“如果不明事理,即便你已经修炼化妖,也依旧与野兽无异。” 蝶妖垂眸,小心翼翼松开了手,挣扎着要从鹤渊的怀中跳下去。 “你可知前些日子失踪的段家姑娘,如今身在何处?” “……”蝶妖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抬眸半是防备半是探究地瞥鹤渊一眼,“段小桃不过一个寻常凡人,何德何能引来天上仙君的注视?” 以桥正里 “你知道她的名字,你认识段小桃。”鹤渊注视着怀里喘着粗气的孩子,略微思索,淡淡道:“湖底散落的一具白骨,看身长似乎是个小孩子。是你杀了她?” “我没有!”蝶妖猛然抬头,瞬间接道:“段小桃是我的朋友,我怎会杀她!” 那男孩冷冷一哼,语气嘲讽:“世俗凡胎,仅有一条命,死便是死了。纵然你是神仙也救不活她,而我讨厌人,包括天上的人。” 鹤渊本就不善言辞,知道了前后因果,就也不再多说。他静默须臾,低声念起仙诀,瞬间男孩身上湿粘的红色长袍,便在突如而来的暖流下逐渐干燥。 鹤渊轻声说:“杀死她的人,究竟是谁?” “你觉得能是谁?”那少年微微歪头,目光微冷,蝶妖顿了顿,轻声道:“杀死段小桃的人,毁我妖丹之人,皆来自一个庞大的除妖师家族。” “他们为取我身上的灵核而来,若非如此,我何必逃至岐山,隐姓埋名地活着?只是我不曾料到,他们的动作会如此之快。” 少年从鹤渊怀里跳了下来,苦涩一笑:“我知道你是从天而降的仙君,然而岐山之内,即便没有精怪作祟,也有野兽出没。仙君,你救不了所有人,更救不了众生之道。” 蝶妖抿唇,低头避开了鹤渊的目光,“我不否认,的确是我的存在,间接导致了她的死去。如果你要杀我,我不会再还手,一命换一命,我没有怨言。” 鹤渊淡淡说: “生死各有天命,天道为每个人定下无法修改的结局,而她应有的结局,原本更为惨烈。” “你来不来岐山,与她的关系如何,都不会将她的死转变为生。命数在每个人出生之时早已既定,天道即为规则,不会因为谁而改变。” 少年沉默片刻,腹中突然传来一阵咕噜声,修行尚浅的小妖突然间神情不自然起来。鹤渊一怔,从储物戒中翻翻找找,摸出仅有的一块炊饼。 “山脚下村民送的,我辟谷许多年,无需进食。” 蝶妖没有拒绝。他的手里握着早已半凉不热的食物,睁着一双黑瞳直勾勾盯着鹤渊,许久之后又偏过头不再看他。 半晌,蝶妖声若蚊蝇般低低道:“你给了我食物,我可能没有什么东西拿来回报你。我的妖丹碎了,但灵核和修行的底子犹在,百年时间不到我就能重新结丹。” “……什么?”鹤渊微愣。 “听说过七冥阴阳蝶么?七冥阴阳蝶一族,至今仍是江湖万毒之首。” 少年回头看向鹤渊,眸光清亮而柔和,微微笑道:“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叶轻云,桃花源的少主。如果你有仇家,我倒是可以帮你一把。” 少年的眸子明晃晃的,声音不大,却十分温和。 恍惚之间,山风拂过鹤渊的发丝,卷起一地落红。
第2章 凤鸣岐山 岐山内,蚊虫骚动,群鸟齐飞。 缥缈的琴音自鹤渊为中心,源源不断向外扩散而去。 凤皇祝衍坐在石像旁,玉白的手指抚过石像上镶嵌的金色羽毛,那是用纯金制成的一片片凤皇羽毛,在太阳的灼目照耀下熠熠生辉。 鹤渊的指尖拨动细弦,悠扬而连绵的琴音笼罩了群山。起初乐声婉转而轻盈,行云流水如珠落玉盘。骤然之间风起云涌,音色骤然一转,指法急促而用力,琴声的悠然戛然而止,显得苍凉且肃杀。刹那间,山中传来无数哀嚎声,颤颤巍巍,刺耳又凄惨。 山风刺骨如冰,黑云积压在群峰之上,卷起一地红枫。 祝衍纹丝不动地立于石像前,赤衣广袖阵阵作响,眸光中掺杂异色,并未插手阻止鹤渊,始终面无表情。 这场单方面的绞杀持续了一段时间,昏黄枫林犹如忽起大火,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赤色火红。 岐山之内,恶灵疯狂窜逃而出,一旦它们飞出岐山领空,就会被无形无影的力量挤压至爆体而亡,产生的浓烈血雾遮了半边天空,仿佛神明大张旗鼓降下血雨,声势澎湃浩大,久聚而不歇。 鹤渊轻按琴弦,结束了最后一个音。 一曲方毕,怨灵散,万物生。 “净化岐山后的百年之内,都不会再有恶灵出现,精怪与妖群也不会久居于此。”鹤渊垂眸收手,从怀中取出一块白色软布,仔细擦去琴上血光。 祝衍叹了一口气。天下的凤凰千千万,能称作百鸟之王的凤皇却独独只有他一个,虽不是岐山的山神,但对于这座居住了五百多年的山,多少精怪,多少魑魅魍魉,却也是一清二楚的。然而凤皇终为善神,只能守护众生,无力去掠夺任何生命。 即便他想替天行道,处决那些在山间作乱的恶灵,都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鹤渊奉天帝之命,只需来岐山弹上一曲,一切就都结束了。 祝衍抬手停在空中,接过掉落的透明结晶,碧绿的细小晶体犹如上等翡翠,滚烫落入他的手掌。 那是许许多多的生命,繁多如地上杂草,却脆弱如风中融雪。 祝衍颀长的手指捏在灵核碎片之上,两片翠绿晶体传来灼热温度,连带着他的指尖隐隐发烫。 这让祝衍心生惶恐,一时间如鲠在喉,顿感无措。 “妖一生只有一颗灵核,一旦破碎,妖则灰飞烟灭,既不入轮回,又无法转世。妖丹没了,可以重新修炼结丹。灵核碎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死路一条。” 祝衍攥紧那块碧绿晶体,语气愈发尖锐:“鹤玄子大人大概不知,像我这样的神仙,原本也就是个被谁都能当屁放了的妖。我们这样如野草一样的玩意儿,体内的灵核和大人的灵核别无二致。有它,妖才能储存妖力,才能不被天人当作某个贱玩意儿活下去,才能修炼到一定境地,脱离妖身位列仙班,获得无限的生命,如同我一样。” 鹤渊擦琴的动作一顿,无声地垂下眼帘,雪白软布擦过琴身,抹去一道血光。 “天帝下旨,驱除所有精怪妖物,还给人间一个干净的岐山。” 鹤渊抬眸,犹豫地望向远方连绵的山脉,抬头望向头顶,仿佛在忌惮着什么。祝衍的目光紧随其后,昏黄的日光为群山红叶镀上夺目金辉,在这片暖色红枫与灿烂日光的衬托之下,少年有所迟疑的声音就显得格外无情:“我只是在奉命行事。” 鹤渊停顿了一下,别过头不去看凤皇,声音压得很低:“除去不可控的因素,运气好的话,也许有存活下来的生灵。只是千秋曲毕竟为除魔之曲,难免有所波及。” 凤皇从石像的阴影内走了出来,怒极反笑:“鹤渊,我不是你,我既不清楚天宫的规矩,也不是那位高高在上的神亲手饲养的野犬。我只是个在岐山服刑的散仙。” 青年走到鹤渊面前,姿态强势,把翡翠般的晶石塞进他手里,五指发力迫使鹤渊握紧,声音嘶哑低沉:“可你分得清好坏么?生而仙力圆满,却因为那头寄宿在你体内的野兽而被拒之门外,多少人畏惧你,只把你当作天帝的一把快刀,你应当一清二楚。” “天帝双唇一碰,意指何处,你便如刀锋挥之而去。” 凤皇目光冷亮,如同寒刀般扫过面前之人,声音不重,却声声惊心动魄。 他说:你是想作为一把刀活着,还是想作为鹤渊活着?一把随他人意志而挥动的刀,是不需要名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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