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薛羽忽然从颜方毓心头跳了出来,吱哇乱叫地大喊“他还一直看着我,他真是个渣男!”。 这种与仙葩的心思微妙重合的感觉令颜方毓猛然警醒。 他狠狠将人从心里扇走,终于将无处安放的视线落在容秋身上。 容秋看见面前人轻轻阖了下眼帘,睫毛梢像是受风的鸟羽,在他指腹边微不可查地颤动了几下。 颜方毓的声音亦是很轻:“好了如何,不好,又如何呢?” 容秋忧愁地看着他:“好傻的问题,果然还是没有好吧?我去叫笛先生来给你看看——” 说罢便风风火火地直起腰,眼见就要从颜方毓的膝头跳下去。 他抬臂一把将容秋按住,微微皱眉道:“别闹腾,晃得我头晕。” 容秋立刻僵在原地不敢动了。 面前人面容苍白,带着一股淡淡的疲惫倦意。 容秋瞪圆眼睛大气也不敢喘,仿佛觉得对方是个呼口气就能被吹破的脆弱纸娃娃。 他小心翼翼地问:“这样就头晕吗?那,我不动了还会晕吗?” 颜方毓再次模棱两可:“唔。” 容秋抓耳挠腮,实在很想问问这个“唔”又是什么意思,却担心脑袋还不太好使的老婆再回他一个傻问题。 明明还没病好,却不叫他去请大夫。 原来老婆这样几百岁的大人,也会像自己小时候一样那么不乐意瞧大夫吗? ……不过,也不会有人喜欢瞧大夫的吧? 推及己身,容秋又有点理解了。 他坐在颜方毓腿上,有点不好意思地扭了扭:“那……我帮颜哥哥揉一揉吧。” 说完,也不等回答,伸手探上对方的头顶。 他轻轻按着颜方毓的太阳穴,指尖似有似无地蹭着他的额角鬓发。 小兔子的揉按本就普通,没什么手法,亦无灵力辅助,因此便真的只是字面意义的“揉一揉”。 但他按得认真非常,两人离得这样近,呼吸都能织缠,气氛静谧间竟带着点莫名的缱绻。 静了一会儿,颜方毓忽然开口。 “你要迟到了。” 他说:“就留在这里瞧着我,不去上课吗?” 容秋摇了摇头:“不去。” 这回答似乎取悦了颜方毓,他的嘴角似有若无地勾了一下。 刚想说什么,却听对方又道。 “今天休沐呀。”容秋把后半句说了出来。 颜方毓:“…………” 颜方毓揉了揉眉心,无奈笑道:“后面这句你可以不说的。” 他忍不住想。 这么笨的小骗子,连甜言蜜语都不会说,以后要怎么骗人呢? 容秋也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他虽学会了许多人族新词,但显然还没有进阶到说话的艺术上,不明白说实话总是伤人的。 不过许是这种“选你还是选他”的比较令容秋似曾相识,他模模糊糊地回想了起来。 在几天前的夜晚,于那片黑咕隆咚的潮水中,颜方毓似乎也问过他类似的问题。 容秋霎时福至心灵,笨拙找补:“嗯……嗯,就算今天有课,我也会留在这里照顾颜哥哥的!” 颜方毓:“哦?” “真的!”容秋煞有其事地补充,“况且咱们可以像因果课的时候一样,在这里用镜子听讲嘛!” “嗯……?” 颜方毓愣了一下,继而忍不住扶额笑了起来。 他越笑越畅快,直笑得胸膛颤抖,笑得容秋的指尖再搭不住他的额角,几乎显得有点病态。 容秋无措地收回手:“啊……我又说错了吗?” “没有。”颜方毓弯着眼睛看向他,说道,“你说得很对。” 容秋担忧地摸了摸他的眼角:“可颜哥哥看起来并不像是开心的样子。” 颜方毓睫毛颤了一下,陡然抬手握住了容秋的手腕,接着不动声色地将他的手从自己颊边拿开。 他“嗯”了一声,低笑着自嘲道:“大概……是真的还没有好吧。” 就是因为病还没好,所以颜方毓这么一把年纪的人了,早已见过大风大浪,才会因一只小兔崽子的三两句话忽而愤愤、忽而心欢。 短短两个日夜的冷却并不能遏制心海滚沸,只需一点火星子就能轰然点燃。 ——你想要什么? 颜方毓总是一遍又一遍问对方这个问题。 可他真的是在问容秋吗? 或者说,又何尝不是在询问自己? 你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 无论听几次剖白都不能餍足。 无论如何验证都觉得不够。 我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呢? 此时面前的小兔子明明醒着,乌黑的眼瞳中满是自己的倒影。 可颜方毓心底的患得患失却比昨夜更甚了。 这种陌生的情绪令颜方毓希冀,却又…… 万分惶然。 颜方毓脱口而出:“我要离开一段日子。” 容秋:“啊?!” 听到这话,正焦急于老婆病情的单纯小兔子果然一下子就被转移了注意力。 他并没有那种人与人之间会保持社交距离的自觉。 一连串问道:“为什么忽然要离开啊?你要去哪里啊?去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 “回天衍宗。”颜方毓没回答他第一个问题,只短促又简洁地说,“归期不定。短则五日,长则半月。” “带我一起!……啊,呃。” 容秋忽然打了个磕绊,迟疑起来:“那……那还是算了。” 原来是回天衍宗啊…… 回天衍宗,岂不是就是“回娘家”? 不不不……他们还没成亲,老婆回家就还不叫回娘家。 但言而总之,回家肯定会见道颜方毓的师父和师弟了。 小兔子的性教育虽然完全没跟上,但好歹还是知道一点关于结亲的人情世故的。 就比如说小两口头一次回家见家长,那就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关乎到自己在长辈心中的第一印象。 颜方毓的家长早已亡故,那么师长便暂代其位了。 就连上次通讯时容秋都没与师父说一句话,这样贸然登门就实在有些太突然了,他根本还没来得及做准备! 且不说心理准备,至少要置办一些拜门礼物才是。 哎呀,想想还怪让兔害羞的。 这边容秋正脑内风暴,已经在草拟两人办酒席时的宴请名单了,那边颜方毓却显然误会了他急流勇退的原因。 他只了然地笑了一下,似是毫不在意。 端得一派云淡风轻。 “至于是什么事……” 颜方毓一顿,语气转而变得郑重起来:“既然天机已露一角,我也该抓紧时间回宗与师尊商讨一二。” 容秋扁了扁嘴巴,就要再把耳朵捂上。 颜方毓伸手捉住他的手腕,迫使对方把自己的话听完。 “虽窥不到详细,但若我所看不错,这次动荡正落在……清明。” “……清明?”容秋一下愣住了。 “嗯,”颜方毓点点头,目光复杂,“此后几日我不在,你……多加小心。” * 颜方毓的离去说得突然,人走得也匆忙。 晨起时知会容秋一声,说罢便直接动身了。 容秋贴着人家的衣角,从教所一路踏下长阶,将人送去山门口。 即使再依依不舍,也终是到了要道别的时候。 山门口两侧的夹道边种着几棵大桂树。 这里的桂花开得比山上要早些时日,枝头桂黄一片,蜜意繁缀,热热闹闹地开出了今年的第一捧香。 正是休沐的日子,山门口人来来往往,都是趁着放假出门放风的学子。 然而这些学子像是同时瞎了一般,完全没人注意到桂花树下的两个大活人。 带着桂香的树荫里,颜方毓看着面前期期艾艾的小兔子,张了张口,最终却只是无言地碰了一下他的发顶,紧接着劈手丢出折扇。 玉骨见风就长,眨眼化为可以载人的大小。 颜方毓翩然落了上去,指掐法诀,扇带着人“腾”地一下凌空而起。 他宽大的袖摆霎时飞扬起来,带起的甜香气息扑了眼巴巴仰着脑袋的容秋满头满脸。 玉骨扇升上高空,穿入云层,很快连个影子也看不见了。 而立于扇端的颜方毓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就带着一股子抛妻弃子的渣男味儿。 容秋愣愣盯着颜方毓消失的那一小片天空,直到眼睛都盯酸了,这才抱着膝盖,缓缓蹲了下来。 地上铺了一层桂花。 山中桂树与中原品种不太相同,花瓣不似常见的鹅黄,而是深醇的橘黄色。 容秋拨起一捧,犹带晨霜的落桂晶晶莹莹堆在手心中,像一粒粒饱满透亮的橙肉。 大抵是因为颜方毓今天真的很赶时间,两人谁都没想起来吃饭的事。 此时容秋身旁没了攫取他注意力的老婆,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出饿来。 他盯着手中的桂粒看了会儿,低头嗷呜吞了一口。 金煌煌的桂瓣看起来像桔粒,闻起来气味馥郁甜腻,而味道绽在舌尖上却又苦又涩。 就像颜方毓曾给他烹的那一锅茶。 容秋嚼了两口,忽然怔愣。 仿佛苦味从唇齿一路漫上了眼眶,他的眼圈霎时红了。 就像他闻到蜜香时,才恍然发觉自己肚子饿一样。 也是等到颜方毓彻底飞走了、不见了,想和人说的话才慢悠悠地从容秋脑袋里浮了上来。 颜方毓才刚受了伤,不应该来回奔波; 就算有事情要和师尊商量,也不是必须上门,可以打灵璧商量; 又或者,腹中小兔崽已长出了形状,需要爹亲的胎教…… ——明明有太多太多理由可以劝颜方毓留下来,可他刚刚竟然一个都没想起来! 容秋好后悔! 怎么能没想起来呢! 自己刚才笨嘴拙舌的蠢样在容秋脑海中循环往复,能设想得出往后余生中,每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这段记忆都会被他这样提溜起来,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播放。 啊啊啊好后悔! 容秋全身上下都难以形容地难受起来,好像有一万只岁崇山峻岭在他身上爬。 他抓起一把落桂,左右开弓嗷呜嗷呜狂塞了几口,鼓着腮帮猛嚼一通。 浓烈的苦味令容秋的眼泪“哗”地淌了下来。 他任由泪珠滴滴答答落在桂花瓣上,像小荷上聚的露珠,又像檐下缀雨。 ……其他的理由都是借口。 最重要的是,自己也会想他的呀。 而这种想念与离家后思念爹娘是不同的。 容秋下意识地认为,自己与父母只是短暂的分别。 就如同他在森林里自己搭兔子窝,在里面度过了许多个夜晚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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